第十五章 牡丹佳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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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承恩话一说完,便有十几个各部官员跪在阶下,齐声道自己当日也曾赴宴,姚尚书之言半分不差。晋王也知甘鹄虽然叛楚归晋,多为各国儒生文士所不取,但其侍母至孝却也是天下知闻的。事发仓促之间,既有这么多大臣言之凿凿的说是亲眼所见,必然不可能是假话。如此看来,甘鹄确是误打误撞了。

邵华也知当众亲手刺驾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恐怕甘老狐狸是不会做的。但这等全然不费成本又没有风险的天赐良机岂可轻易放过?当下也是激愤的说道:“谋逆大罪,非同小可。是无心之失还是早有预谋都不能只凭言辞断定,臣恭请陛下先把嫌犯收押审讯,着三司会审!”“臣等也恭请三司会审,彻查此案!”又有二十余名齐党官员一齐跪倒,声称兹事体大,不可姑息。

晋王细思甘鹄的一番辩白与今日的言行举止,又听了姚承恩等十余名大臣的证词,便早已确定以甘鹄的谨慎机敏,绝不可能毫无来由的便效那荆轲专诸之事。

晋王再不拖延,开口发落道:“襄阳王甘鹄虽犯此大过,但念其当年灭楚之役的大功,姑且从轻发落。着降为襄阳郡王,减其食邑二千户,罚俸一年。

襄阳王年老力衰,虑事不周,不宜再统兵征伐,免去其襄阳都督一职,着即日交还兵符印信,不得拖延!”

晋王言毕静观阶下群臣态度,楚党能得此结果已是万幸,自然不敢异议;齐党心知甘鹄绝无舍命刺驾的动机,见其兵权被削也是心满意足;豫党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秦党这些年也早就偃旗息鼓,深自韬晦,中立群臣见一场搅动朝局的大祸消弭于无形,也是长出一口气。是以对圣上谕旨,各方均无异议。

看到甘鹄委顿于地,面色惨然,晋王却又思:此人毕竟是当年献关归降之人,如今诸国征战不断,对降将过度冷落恐于今后战事不利;加之绝不可让齐党以为楚党大势已去,趁机再生事端。故而此时还应对甘鹄加以安抚,维系朝政平衡才是。

于是转而温言对甘鹄说:“甘爱卿,当年与你在襄阳城下订立合军之盟时,朕便说过,无论何时,我大晋永不负你甘卿。今日你虽有此大错,但事出离奇,朕也绝不为难与你。你年纪渐老,朕便免了你的沙场征伐之苦,但朝中政务仍时刻离不了你,你却也不可就此心生懈怠了。”

甘鹄本来心中又惊又怖,不知晋王究竟意欲何为,但听到晋王重新提起当年襄阳立盟之事,不禁热泪盈眶。又自思今日实在是犯下了弥天大罪,如若晋王真有背盟除去自己之意,今日又岂会饶过自己?当即再无半点怀疑,语带呜咽的谢恩道:“多谢陛下法外开恩,饶老臣一命,免去领兵征伐之苦,罪臣也是心甘情愿。今后罪臣必当鞠躬尽瘁,戴罪立功!”

晋王向他点了点头,以示鼓励。随即又说道:“乔东篱今日又立下救驾大功,理应再行叙功升赏,但你几天前方才获封御史之职,若依我大晋仪制,这么快便晋升品级却似乎不合规矩。。。李尚书,依你之见呢?”晋王不称爵位而称李云尚书,显然是要李云以吏部尚书之权,斟酌乔东篱论功行赏之事了。

李云知道皇上有意封赏乔东篱,但因晋王最重祖宗成法,轻易不敢逾越祖制,是以要自己解此难题,便立刻言道:“陛下不必过虑,依我大晋律法,‘大功有九,救驾为首’,乔御史立此救驾大功,破格升赏也不违祖制。”

晋王看着阶下满朝的襄阳王府亲旧、相府至交,早就决意重用乔东篱,听了李云之言正好扫清了心中顾虑,当即言道:“如此甚好。乔东篱聪敏博学,见微知著,忠惕勤勉,决断明快。虽只履职数日,足见堪当御史之职,今日又立下第一等的救驾大功,着吏部升其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实授正五品。朕特加其亲奉御旨办案监察之权,机要事宜可直接奏报。”乔东篱当即领旨谢恩。

晋王经此一事,顿觉意兴萧索,对群臣言道:“百花之中,朕独爱牡丹。卿等可知为何?民间相传,前朝女皇帝在长安都中,冬腊之月欲游赏后苑,便敕令百花连夜绽放。百花均不敢违抗圣旨,平明便开得姹紫嫣红。唯独牡丹不怕冒犯女皇帝,不肯为她一己之乐乱了时节,并不开花。女主大怒,遂贬牡丹于洛阳。哼哼,其实为君者并非可以为所欲为的独夫,与臣民相处尚且诸事不得自由,又何谈号令百花呢?”

百官听闻此言,无不脸露愧色,今日哄闹的楚党、齐两党首要人物更是满脸羞惭。

晋王假装未觉,继续说道:“朕今日与众爱卿赏玩牡丹,正是期待满朝文武能学牡丹的孤傲气节,守礼知法、明辨是非。朕不是苛政自私之君,也愿众爱卿都能做洁身自好之臣。朕今日也乏了,众爱卿都散了吧!”

晋王便起驾回宫,众大臣也各怀心事,就此草草拜别。

偌大的平台上只剩那本妖娆魅惑却又令人望而生畏的曼莫知,和地上那只口鼻流血,死状狰狞的鹦鹉。

曾伴驾平南的宴国公李云见皇上已露转圜之意,但却因两党群臣僵持而委决不下,自思此时大晋内外皆有隐忧,朝廷内万不可再无端生事,便慨然出班言道:“乔御史所言甚是。臣随陛下南征之时,曾与襄阳王共过生死,深知襄阳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他想。但其今日却是误献毒酒,其罪非小,还望陛下慎重考量,施以责罚!”

宴国公李云一则向来最得圣宠,所言多半正何皇帝心意;二则李云虽然不交朋党,但性格随和、处事公允,朝中大臣多半与其关系和睦;三则因其既有国公之尊,又是当朝吏部天官,所以中立群臣纷纷附和李云观点,均赞成皇帝、李云对甘鹄“年老鲁莽,误献毒酒”的定性之语。

想到这里,不禁看了乔东篱一眼。这桩公案本是乔东篱揭破,他此刻却似事不关己一般的垂首立在一旁,不发一语。晋王看看地上跪伏的那些结党相助的群臣,再看看孤孑一人,洁身自好的乔东篱,愈发的对这个御口亲封的监察御史甚为满意,便开口向乔东篱道:“甘鹄年纪越老,行事却反倒越是鲁莽,今日若非乔爱卿在,你的罪责只怕百死难赎!——乔爱卿,依你看此事该当如何?”

乔东篱早料到晋王心中诸般权衡,听了他这两句貌似严叱,实则已经从轻定性的话语,更无一丝犹疑,仰首回禀道:“据微臣所知,曼莫知遇酒生毒之事,乃是写这本书的前辈隐士于无意间发现。隔了这么几百年,就算是在西凉国中,恐怕也无人知晓了。襄阳王只是从行商手中购得,又怎么会知晓其中奥妙?襄阳王府固然难辞其咎,应当重责。目今天下虽平,但朝局初稳,吴越环伺,陛下乃当世明君,必不会以无心之失而妄加诛戮朝中重臣。”

晋王一听,不禁暗暗点头。乔东篱见事明白,能虑及大局,实属难得。况且虽然事出有因,但乔东篱毕竟因此一事与襄阳王大生嫌隙,他却还能秉持公心,替甘鹄开脱,这份胸襟却更是可贵。幸好朝中还有这几个青年才俊,可留作他日整顿朝堂之用。想到整顿朝堂之事,心中却是恍然而觉:平素一直为无从下手而大费踌躇,今日恰生此事,如能妥当拿捏,岂不是一个大好契机?

众人都是平息凝神,在旁边看着。这只鹦鹉刚被灌了酒时只是呀呀叫了几声,并未见什么异常,但过了半柱香时间,就开始扑着翅膀,嗓音嘶哑的惨叫起来,一炷香后便再也撑持不住,从鸟架子上摔了下来,口眼鼻中都溢出鲜血,羽毛落了一地,顿时气绝而死。

众人见了都是一片惊呼,晋王季宗衡更是惊得面色惨白,双目冷峻的盯着甘鹄道:“甘鹄,你还有何话说?”

甘鹄早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哀求道:“臣差点误献毒酒,实是罪该万死!但求陛下明鉴,这曼莫知实在是臣为了供陛下一乐,从一个西凉行商哪里购来的,罪臣一介武夫,又哪里懂这些花花草草?况且如果老夫真有异心的话,当着几百人的面公然行刺圣驾,岂不是形同自戕?”

襄阳王府是故楚旧臣的旗帜,虽然借此缘故此人杀也杀得,但如若真就此便对甘鹄赶尽杀绝,恐怕会让南楚旧臣们惊悸猜疑,况且甘鹄旧部虽经几次抽调,但襄阳现在的五万驻军仍是他的儿子和亲信把控。如若仓促之间动手,恐会激起哗变。

晋王再看一眼地下跪了一片的两派大臣,更是眉头紧锁。这桩公案已经明了,甘鹄固然不可轻动,但齐党一派官员所言也甚是有理,如若轻易将襄阳王府这样一桩惊天过失就此放过了,自己威信何存?毕竟若非乔东篱今日一言,自己恐怕真的稀里糊涂就被甘鹄这杯花魁酒送了性命。

吕秋山见陛下一怒之后,便转沉吟,心中暗暗焦集,忙向礼部尚书邵华使个眼色。邵华心领神会,立刻站出来说道:“襄阳王说的好轻巧!地上那只鹦鹉怎么死的,几百人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乔御史拦住,刚才你手中那杯花魁酒岂不是早被皇上饮了?”

一见邵华出来落井下石,与甘鹄同是襄阳籍的姚承恩忙也离席而起,替甘鹄辩白:“好教陛下得知,臣几日都曾在襄阳王府赴宴,替襄阳王母亲贺寿。席间便知道襄阳王得了两盆曼莫知奇花,一盆献与了陛下,另一盆却敬奉在家母堂前。襄阳王至忠至孝的性格满朝中那个不知?如果他真知道曼莫知有毒,又怎敢献给自己母亲?此事当日寿宴上的多位同僚都是亲眼所见,陛下一问便知!”

吕秋山却上前一步厉声道:“花是你献的,酒是你奉上的,哪容得抵赖!你千里迢迢从西凉找了这曼莫知来,要说纯属无心,天下哪有这种巧事?就算你果然不知,今日差点伤了圣驾是众目所睹的,这刺驾之罪你却狡辩不得!”

听了吕秋山之言,甘鹄心中直是叫苦。

晋王道:“准!”

吕秋山亲向甘鹄手中接过这杯花魁酒,递给一名侍卫,吩咐了一番。这名侍卫躬身听了,便走到鹦鹉跟前,左手执杯,右手捏开了鹦鹉嘴巴,向鹦鹉口中灌了大约二三钱的御酒,灌完酒后,便退在一旁。

原来甘鹄是朝中南楚旧臣一派的领袖,素被称作“楚党”,丞相吕秋山是山东籍官员一派的领袖,却是“齐党”的执牛耳者。当初晋国高祖皇帝能割据中原得国称帝,一半靠的是用兵如神,另一半却也是仰赖淮北各地门阀望族的鼎力扶持。故而晋国的党争之风,乃是自开国便遗下的朝中痼疾。百年以降,晋国朝中的党争之风已然连皇帝都无力根除。到了本朝,虽然圣天子在位,党争之患却也未有稍减,山东籍官吏的齐党、陕西籍官吏的秦党、南楚籍官吏的楚党、河南籍官吏的豫党四派相争不下,势同水火。近十年来,朝中尤以齐党、楚党两派的势力最为强大,故而两派间的争斗也是最为惨烈。今日天赐齐党一个铲除襄阳王府的千载良机,吕秋山又怎肯轻易放过这位军功显赫的头号政敌?

甘鹄心中知也此刻乃是生死攸关的要紧关口,将心一横,跪在地上向晋王连连叩拜,泣道:“圣上明鉴:我大晋储君早立,当今太子老成干练,朝野上下无人不服,假使有人对陛下有异心,又哪里能有半分胜算?况且臣蒙圣恩,早已是位极人臣,家小又都在洛阳都中,怎么会为了一件必定失败的逆谋,众目睽睽之下舍命刺驾并赔上全家性命?”

晋王听了甘鹄之言,心中略一盘算,便觉甚是有理。虽然自己对甘鹄也颇有所忌惮,但毕竟待他不薄,料他虽有结党营私之心,却无谋反之意。就算甘鹄要反,又怎会蠢到在大庭广众之下亲自行刺?况且今日宴会上他还满面春风,献酒时也是一脸的得意,兼又言语中多有向太子逢迎谄媚之意,确实不像心怀鬼胎的样子。

吕秋山却不接言,静静的思索怎样了结这桩公案。忽听架上一声鸟鸣,心中立有计较,向楼前的小监吩咐道:“去廊下取一只鸟来!”那名小监不知丞相用意,惴惴的问道:“相爷要雀儿吗,却不知是要八哥还是画眉?”吕秋山也不生气,笑着答道:“公公随便挑一只便宜的就是了。”

听了此言,晋王早知丞相的用意,点了点头,心想这倒是个好法子。甘鹄也是心下恍然:只要用只鸟兽饮下这杯花魁酒,这厮栽赃本王的真相便立刻水落石出了。可惜好好一个彩头,被这浑人给搅了,待得辨明了本王的清白,非逼着皇帝杀了这乔东篱不可。但这曼莫知确是之前从未听闻,万一。。。心中却不敢想下去了。

少顷,那名小监取了一只红嘴翠羽的鹦鹉过来,静候相爷示下。吕秋山向皇帝行礼说道:“陛下,乔御史所说干系重大,却不可不查问明白。臣斗胆,讨要这杯花魁酒,拿这只鹦鹉来试验是否与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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