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眉间花落

有时候我觉得，上天待我也是极好的。

从前苦苦思恋华川却不得以与他相识相知的时候，即便是在梦里，我也不敢想到有朝一日会如此与他朝夕相处；南天门外死去的那一刻，亦不曾想象还能够重新看见山川河流、风起云涌；今日我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所有的人却都没有真正怪我。

很多时候都以为自己已经走上绝路，最后兜兜转转，一切又都柳暗花明。

我说：“为啥？”

她挑起眉毛，仿佛就等着我问她。是以她乐呵呵地跟我分享八卦：“据说是昨日，公主在比武台那里遇到一个翩翩佳公子，当即一见倾心，决定此生非君不嫁。回宫之后她在皇上那里闹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央得皇帝改诏。”

我惊呆了。

倒不是惊讶于比武大会的突然结束，总归我与苏幕遮皆已经放弃了这条路，而是，大梁公主看中的那个翩翩佳公子，我几乎可以确定是我认识的人。

一时之间如临大敌。

我急匆匆地跑回客栈，想把这件事说给慕白和华川听。

然而我甫一踏进客栈，却见好大一副阵仗。客栈老板和小二毕恭毕敬地在为一位贵人引路，贵人身后跟了十二个铁甲护卫。

我藏在客栈门后，听见客栈老板问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公主方才说要找一位公子，不知这位公子姓什么？”

梁凉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就是，一个很好看的公子。”

老板似有些为难：“实不相瞒，小店下榻的几位公子，生得都十分俊朗……”

梁凉的语气有些不耐：“就是最好看的那个。”

我心里登时凉了半截。最好看的公子……除了华川，不作他想。

我“噔噔噔”地跑到慕白与华川的房间门口敲门，却无人应声。一回头，梁凉顺着客栈老板的指引，已然带着一众护卫浩浩荡荡地来到客栈后院。

她微微仰着头，明眸皓齿，花朵一样的唇色，真是个美人。

她说：“你是谁？本公主瞧着甚是眼熟。”

我从楼上下来，一边说：“我是谁不重要。只不过公主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侯在一旁的客栈老板急得直搓手，就差跺脚了：“黎姑娘，请慎言，慎言呐。”

慎言？我才不要。任她是谁，都站到本神女跟前抢我的心上人了，还要我假意友好对她恭敬，我们昆仑是断断没有这种道理的。

“黎姑娘？”而梁凉闻言，又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将我打量一番，“你这个模样，不是昨日凤仙台前的黎公子吗？怎么，你不是男子？”

心里不是不气馁的。许多年不曾扮过男装，竟手生至此，不管是谁都能一眼看出黎九就是花九黎。

我说：“我是不是男子，公主看不出来吗？”

她怔了一瞬，后轻笑出声：“女扮男装？有意思。难道，你看上了本公主，不惜跨越性别也要争取一番？”

“……”这个梁凉，真是，真是不知道让我该说什么好。

我说：“公主说笑了，我不好那一口，况且我已经有心上人。”

她抬了抬下巴：“哦？那本公主还真是好奇，黎姑娘既是姑娘，又有心上人，缘何会参加本公主的选婿比武大会。不过今日本公主有事，暂且放过你，下次再撞到本公主手里，你便进我大梁天牢里想办法解释吧。”

说着，她抬步就要上楼。被我拦住。

“等一下！”我说，“公主是要找什么人吗？”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耐，我觉得她下一刻就会吩咐护卫把我拿下。她说：“关你什么事？”

我定定地看着她：“自然关我的事。别的女子都跑到我的跟前抢我的心上人了，依公主看，关不关我的事？”

她这回是真正惊讶了。

她摸着下巴佯作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问我：“你喜欢那位公子？”

反正华川此刻也不在这里，我想。

我的眼睛眨了一下，就很有勇气地：“对。”

“哦。”她睁着无辜的眼睛看我，“那，公子他喜欢你吗？”

一瞬间突然有些站不住了，刚才那些无所畏惧的勇气，仿佛是向别人借来的，在这一刻被人抽了个干净。是啊，我是谁啊，我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抓紧楼梯扶手，强作镇定：“无论他是否对我有意，我都知道，他不可能喜欢你的。”

她的唇角勾起来：“既这么说，那我和你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嘛。”

我看见她从腰间摘下一卷长鞭，鞭子紧密、皮质有光泽，是绝佳的武器。她就把鞭子拿在手中把玩，并不抬头看我：“黎姑娘是习武之人，很巧，本公主也是。黎姑娘想要争夺本公主看中的人，不妨先问一问我这鞭子答不答应。”

话毕，她眸色一冷，手中长鞭已然急速朝我袭来：“看鞭！”

幸好我反应还是快的，也幸好我站的地方离地面不很远，是以我虽没有内力和轻功，凭借身法还是能够堪堪翻身落地，与她凌厉的鞭子擦肩而过。

我落在地上将将站稳，眸光的角落处，我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穿玄色衣衫，是他不常穿的颜色，这令他看起来威严了许多。他长身玉立，静静地站在二楼长廊上，眼眸里神色不明。

华川，我的心上人，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说，喜欢他。

所思所想不过一息之间，梁凉的下一波攻势早已来到我的眼前，直击我面门，我俯身又躲避了一下，顺势抽出我的鞭子，往地上狠狠一击，整个后院里都回荡着我的鞭声。

我冷笑一声，再不出手，这个大梁公主，莫不是以为我堂堂昆仑神女是吃素的。

不及梁凉再次出手，我便首先纵身一跃，手中长鞭挥出，疾如风，快如空，鞭尾直追她腰身。她的鞭子欲拦我一击，却不料不如我的鞭子快，瞬息之间拦了个空，同时她腰身下压，险险躲过我的第一击。

两旁她的护卫早已按耐不住，纷纷拔出长剑：“公主！”

而她轻喝一声，眼神凌厉：“退下！”

看样子是要同我单打独斗。这个梁凉，狠是狠了些，行为处事竟有几分君子作风。

她的鞭子虽不及我快，却胜在技艺，十几年的鞭法终归不是白练的，而我就不同了，前些日子我才平生第一次摸这种武器。于是一时之间斗了个难解难分，我胳膊上的衣衫不免破了几道口子，而梁凉身上也见了血。

两盏茶的工夫之后，我已被她缠斗得有些不耐，而我的鞭子使得也是越发趁手，便欲在几招之内将她击败，结束这场闹剧。我一个翻身来到她的后背，趁她未能回头，鞭子旋转着挥出，缠着她的腰身往上攀，下一瞬，我便能够将她甩飞出去。

而她被我束缚住了腰身之后，有些方寸大乱，手中鞭子失了章法，不顾一切朝我飞击过来。我尚来不及将她甩出去，她的鞭子已经追上我的面门，因右手中的鞭子还缠在她腰上，我又避无可避，只得拿左臂去挡，同时身子后仰。

只听细碎的“当啷”一声，是玉石落地的声响。我低头一看，左手手腕已然空空如也。

我再也顾不得梁凉还有没有反击之力，急忙冲出去俯身去捡我的月石链。

这是我的命根子。

不止是因为它可以使我免受寻常武器伤害，护我周全，更因这是华川送我的非常重要的东西。

手链从结扣处断开，安静躺在青灰的地板上，月石光华流转，泛出幽蓝色的光，既乖巧又可怜。

我的手几乎就能够摸到链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急呵：“苏风！”我还来不及反应是谁在喊苏风的名字，以及苏幕遮的贴身护卫什么时候出现的，身后忽然有疾风，那是鞭子呼哧而来的声音，如此力度，如此声响，必是上好的鞭子。

我心头一凉，顷刻之间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搁旁人身上，即便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鞭子，最多不过是皮开肉绽，后背落下一道疤痕罢了；而我此刻失了月石链，宛如一个瓷娃娃。若浊气从伤口侵入我的身体，不出三日，我便会灰飞烟灭。

直到苏风站到我身边，徒手接下挥向我的鞭子，我才反应过来，方才急呵苏风的那个人，是匆忙赶来的苏幕遮。

想来也是，若非苏幕遮示意，苏风哪里会管这等闲事？

我下意识回头去看二楼的华川，只见他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我。一瞬间我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力气飞快地从四肢百骸溜走，我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我远去。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此刻别说是梁凉了，便是一个总角小儿，也能将我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梁凉的鞭子还在苏风的手里攥着，她抽了两下，没能抽出来，目光已是不善：“苏风，你干什么？”

苏风依旧是一张正经的冰块脸：“公主殿下恕罪。主子有命，在下莫敢不从。”

“主子？”梁凉丢了鞭子，惊喜回头，看着被苏云推过来的轮椅上的苏幕遮，“你来啦？”

我拉住一个年轻的姑娘：“请问，不圆满结束，是什么意思？”

只见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眼睛里面闪着八卦的光芒：“就是说，公主殿下并未曾从比武大会里面选中夫婿，大会提前终止了。”

只是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第二日一大早，便听到颖城百姓乐此不疲地在谈论一件事情。

说是大梁皇帝连夜颁下诏书，宣告大梁公主的比武招亲大会就此不圆满结束。

他平静无波的眼眸里这才有光晃了一下，但我看不明白他的神情。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良久，方问我：“你需要活壤做什么？”

我说：“为了活命。”顿了顿，又补充：“如果没有活壤，我也活不了很久了，但我很想活着。我知道活壤对你很重要，但是抱歉，我必须得到它，就像你必须得到它一样。”

况且，其实这些连绝路都不算。

如此一想，虽然通过比武大会取得活壤这条路已然行走不通，但我倒不是很着急，总会有办法。

他不置可否：“就像黎姑娘所说，活壤你志在必得，而在下也是。若是有机会，在下可是断断不会将宝物让与姑娘的。同样，倘若是姑娘得了，在下也不会有所怨言。”

我弯起眼睛：“如此甚好。”

他愣了一下。

我默默地将他看着，我想，他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我都该受着。但是他的性情和教养，大抵不会允许他将我责骂一顿，最多……嗯，将我们三个人赶出客栈吧。关于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所谓，总之有华川在，他不会让我们流落街头的。

他说：“嗯，怎么？”

我沉默了一下，说：“我很感谢你对我这样坦诚，把你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但是我其实对你有所隐瞒，我没有告诉你，此次我和我的同伴来到大梁，为的也是活壤。”

就是面子上，可能有些挂不住。所幸我脸皮够厚。

而苏幕遮笑了笑，淡淡地道：“黎姑娘如此坦诚，苏某若是耿耿于怀、斤斤计较，就显得小器了。如今比武招亲这条路，在下没有走得通，黎姑娘也没有走通，之后的事情，我们便各显神通吧。”

我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笑起来：“苏公子总是能够叫我惊讶。”

苏幕遮怔了怔，道：“那你是……”

我真是不喜欢跟人打马虎眼，更不喜欢欺骗这样一个对我坦诚又信任的人。我把苏幕遮当成朋友，于是决定把能告诉他的事情全都告知于他，即便……他知道以后可能失望、生气或者伤心，乃至不会再拿我当朋友，我也一定要说。

我说：“那日你告诉我，你的腿得以医治所需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活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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