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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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高明的幻阵。重寒暗暗赞叹,饶是他提前知晓了个中玄虚,也不免为之神夺,可以想象不懂阵法的人若来了此处,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长风呼啸着流过长廊,两边墙壁在鬼哭一般的风声中蠕动,苍白的人脸从火红的花朵中间挤了出来,一双双紧闭的眼睛睁开,盯着中间的重寒。上古时的阵法如今泰半已经失传,近百年来无人能突破真实与虚无的界限,布出可以反虚归实的幻阵。重寒没有在这个幻阵中感觉到生灵的气息,自然也没觉得那些人脸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只当是霍乱人心神的幻象,他小心戒备着可能隐藏在暗中的袭击,缓步从人脸中穿过。

大约走了半程,重寒忽然感到肩头一阵刺痛,偏头就见有血光飞溅了出来,他挥手打开了咬在自己肩头的人脸,捂着受伤的肩膀霍然回头。那些人脸齐齐狞笑了起来,瞳孔中闪烁着惨碧色的磷光,笑声在没有尽头的昏暗的高墙里显得异常瘆人。

权衡片刻,重寒略微沉下脸色,他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心防。

左右……不过是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罢了。

面前的虚空水波一般荡漾着,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靠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奇峻的峰峦间错落有致地建着奢华的宅院,白石砌成的宫殿坐落在最高的山顶上,利刃削成一般的白玉台上纵横着密布着褐红色的纹路,紫黑的雷霆裹挟着苍白的火焰从天而降……这一幕幕的画面缭乱纷繁地纠缠在重寒眼前,伴随着几乎要撕破耳膜的长笑声,他感觉颅脑内刀绞一般的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突破血肉爆发出来。

那是……什么?

重寒抑制不住地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在他的指下,有淡蓝的光飞快地挣扎闪动着。

“对不起。”

“对不起。”

恍惚之中,有一个声音飘飘渺渺地从远方传来,带着三分稚气和七分倦意,反复地喃喃着同一句话。那声音并不十分熟悉,但重寒听着那个声音心底却酸涩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冒出头来。

是谁?是谁在说话?

痛楚越来越强烈,重寒咬牙坚持着,循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那个声音依旧还在,梦魇一般他耳边回响,挥之不去。

重寒眼前是一片虚无的白,似乎一切真实的东西都化在了这片茫白中,连他自己也是。精神越来越涣散,迟疑了一下,他用力攥住瞑瑕剑的剑柄,反手胡乱向自己的身体刺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血肉的刹那,纷乱的思绪忽然散了。

重寒手腕上银质的护腕发出柔和的光,护腕上雕刻着的奇异花纹活物一般簇拥着火红的明珠流转。眼前的一片苍白渐渐散去,护腕上的光也隐去了,半点端倪也未让他察觉。重寒剧烈地喘息着,他靠在廊柱上,空茫散乱的目光缓缓凝聚。

刚刚是什么东西在帮他?

努力回想着刚才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重寒强忍了片刻,忽然狠狠一拳砸在廊柱上。

他想不起来。

片刻之前的记忆仿佛被拖入了厚重的雾气里,隐约还能抓住一点影子,却怎么都看不真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不真切,重寒心底有一种迫切的渴望在疯狂地叫嚣,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去探究方才发生的一切。

可是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强行按耐下这种渴望,重寒提剑穿过九曲阵,往内城去。出了九曲阵就是千秋城内城的城门,似乎是自信等闲之人过不了九曲迷阵,内城城门并没有太多人守卫,只安排了两个武功尚可的人守着。重寒在暗中挥剑,剑光一闪即没,细如毫发的血痕的血痕在二人喉头绽开,精准地割开了他们的咽喉。在那二人倒下之前,重寒托住他们的身体,把他们挪到阴影中。

从换岗用的小门进了内城,重寒的步子更快,却也更小心,他能感知到周围几乎无处不在的影卫暗探,越往中心就越密集,但最稀疏的地方却是渊澜阁的方向……他想起了淇烨阁中从来只布结界而无人守卫的烬玥楼,压下眼底复杂的情绪。

避开守卫进了渊澜阁,重寒敛住气息,一个一个房间仔细察探。据古籍记载,琉璃丹砂是炙日之精凝结而成,当世仅有一粒,历来为苍夙族中修习“幽冥谱”的人修炼所用,单凭气息就可以轻易探知。但渊澜阁中却没有那种炽热的“气”,倒是地下隐隐传来些许,却又包裹着阴湿的寒意,探不清是不是他要找的东西。正想着,他已经搜到了凌飞尘的卧房,重寒闪身进去,隐在暗处观察。都过了子时,千秋城主却不在房内,两盏掐丝珐琅铜灯立在床前的屏风边,明珠微冷的幽光透过灯纱投在那扇檀木地屏上,素白的丝绢绷在上面,蚕丝在珠光下流转出宛然的清辉。

那是……

待看清屏风上所画,重寒霍然睁大了眼睛。这样激烈的情绪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他直直盯着地屏,良久之后幽幽叹了一声。

不是说……是恨着的吗?

地屏上是一副有些年头的绢画,保存得极好,用很细致的工笔手法描绘,看得出作画之人是用足了心思。笔下勾勒山河旖丽,画中人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透着说不出的灵气,作画之人的满怀柔情仿佛化在了陈年的墨迹中。白色华衣的男女坐在山间月色中,斟酒而饮,笑语晏晏。白衣的少女似模似样地绾着发,跪坐抚琴,眉目温润得像是镌刻了晨曦。中间起舞的孩子着了一袭红衣,回眸顾盼间烈烈如火,分明就是那人当年的样子去。画上空白的一角题了几行字——

仲春夜,母钰生辰,父携吾兄妹三人宴于天各崖顶,融融之乐,尽汇琴舞之间,人生若此,当无憾矣。渊沉于子夜留迹。

“你是何人?”身后有声音忽然响起,微带了一丝颤抖,凌飞尘握着刀站在重寒身后,冲天的杀气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溢出。

重寒缓缓转过身,眼里的神色极为复杂。他看到凌飞尘眼睛里有着震惊和无措,就像是有什么深藏着的东西被猝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的那种措不及防。

“瞑瑕剑?你是‘创生剑主’!”凌飞尘的目光落在重寒手里执着的剑上,那剑非金非玉,呈现出微微的墨色,墨黑的火焰纹在透明的剑身中漫开,在夜色中泯然如无物。

“在下重寒,深夜前来,还望城主勿怪。”这个陌生的称呼让重寒感到诧异,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知只然地颔首一礼。若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神态倒像是贵胄公子在花园中偶然相遇。

“原来是圣君。”凌飞尘在一刹那的慌乱后恢复了镇定,他盯着重寒腕上的那一对嵌了火红明珠的护腕,目光幽深,似惊似疑,最后全归成了刻骨的恨意。

“寒此来所谓何事,想必凌城主也十分清楚。”反剑归鞘,重寒郑重地抱拳一礼,“凌城主与我家阁主之间的恩怨寒不好多言。但据我所知,琉璃丹砂此物于凌城主也是无用,既然凌城主不愿将此物交给我家阁主,那不妨与寒做一个交易。”

“毕竟凌城主所要的,并不是让阁主去死。”

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

若这人真想让阿源死,那他就不会如此珍而重之地保存着这幅画。

“你怎知我不想她死?”一语既落,凌飞尘脸上的淡然陡化万千碎片崩落,他看着面前的黑衣男子,修长手指轻扣刀锋,周身的气息隐隐浮动。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号称‘天心’,就真能如头顶苍天一样,窥尽人心,无所不知?”他厉声诘问。

凌飞尘过分激烈的反应令重寒心里一喜又一沉,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怕已经无法达成了。果然,下一个瞬间,寒霜一样的刀锋贴上了他的颈,一抹殷红血痕立时而出。重寒没有动,他的手负在身后,不拔剑,更不反抗。他看着凌飞尘的眼睛,忽然敛了笑意,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之下,血像疯了一样涌出来,凌飞尘惊愕地张了张嘴,接着就看到重寒无视刀锋步步向前,他的目光中似有能穿透人心的力量,逼得他仓惶后退。

这个人的眼神太凛冽也太绝望,让他一瞬间有一种直面当初的错觉,那个遍身火焰图腾的孩子似乎又一次站到了他的面前,手中握着滴血的剑。

那是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之际出现在他眼前的画面,是他这一生,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冷渊沉,问问你自己的心。”

重寒直逼到凌飞尘面前。凌飞尘的身量本就颇高,可重寒竟比他还要高上些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凌飞尘。那一刻,他深如广海的眼中折出点滴潋滟神光,竟有着夺人心魄的美。

“问一问……我的内心?”凌飞尘失魂落魄地呢喃了一句,握刀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继而无力地垂落。

“惑心之术”耗费了重寒太多心神,见凌飞尘如此,他轻轻喘息着后退了一步,凝聚灵力压制凌飞尘的精神。他并无十分把握凌飞尘是否会被往事所控制,但他必须赌一把。不动灵力本源,凌飞尘的修为比他也仅仅只差一线,若凌飞尘不愿,他也的确不可能从凌飞尘手中夺到他想要的东西。

但是那件东西——琉璃丹砂他必须要拿到!

缓了片刻,重寒再次上前,他指尖点着赤红的灵力在凌飞尘额上缓缓描画出一串诡异的符文,明灭的灵光中,凌飞尘的眼睛渐渐变得空洞。

“琉璃丹砂藏在何处?”重寒轻声问。

“在‘千秋阴城’中央……”

这是……杀气!

还没等凌飞尘把话说完,重寒就感到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有强烈的杀意袭来,电光火石之际,重寒猛然闪向一边,原本直指后心要害的武器硬生生偏了方向,从他右胸横穿过去。灵力在这一击之下顿时涣散,凌飞尘趁机脱出神智,横刀指向他。重寒苦笑着低下头,白玉洞箫从他体内穿出,血从伤口处晕开,被墨色的衣料吸尽。

看到箫上染血的精致云纹,重寒的脸色苍白了一刹,然而也仅仅只是一刹。他抬起头看着已经醒过神来的凌飞尘,神情平静得仿若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画在脸上一般分毫不动,搅得凌飞尘心烦意乱。

“凌,你……”风倾漓急急问。

凌飞尘摆手制止了他的话,他看着重寒,脸上忽然带上了笑容。那笑容像是染血的薄刃,带着说不出的残忍意味。

“原来你就是‘创生之剑’的主人,怪不得冷疏源这些年来一直弹压着族里的人,不允许他们迎回‘创生剑主’。”

“我原本还在奇怪,明明她自己也知道,只要把你带回去,她就不会死。毕竟渡‘焚天之劫’最好的人选,说到底还是‘创生之剑’的主人。”

“你说她当初屠戮冷氏时也没见有半分手软,为什么如今舍了性命也要护住你呢?”

凌飞尘盯着重寒,逐字逐句不紧不慢地说,目光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割在他身上。

“什么‘创生之剑’?寒不明白城主在说什么。”凌飞尘的一番话终于打破了重寒可以维持的平静,他勉强笑了笑,回道。

“你现在还在装什么?”凌飞尘不屑地冷哼一声,他捏住重寒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你当初加入淇烨阁不就是为了调查自己身世的真相?若没有看到阿源的凛煜剑,你会那样轻易地就加入淇烨阁?”

“想必城主是误会了。”重寒皱眉,“我加入淇烨阁不过是因为阁主赢过了我,仅此而已。”

“哦?那倒是有趣。”凌飞尘不置可否,“你是知道‘遗失之地’的存在的,莫非这么多年,你就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常人有异?又或者说,你就没怀疑过自己并非普通人,而是‘遗失之地’中上古遗族‘苍夙’、‘眠霄’的血裔?”

眼前突然一片殷红,在那些铺天盖地的血色中,隐隐有什么东西透出来,却被强行掩盖住,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重寒眨了眨眼,努力地想要看清什么,却只见血色越来越浓,浓稠的血色中,一柄虚无的长剑突然横斩过来!重寒踉跄一步,黑衣被汗水和血水浸得狼狈。

那是……什么?

眼前不断出现的破碎片段搅乱了重寒的心神,他再顾不得什么,转身推开风倾漓向渊澜阁外冲去。风倾漓这才看清楚他的面貌,那张脸熟悉又陌生,似乎有什么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震惊失措地后退了好几步,撞在墙上,手中的长箫几乎脱手坠地。

那是……那是!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凌飞尘站在屏风边看着重寒渐渐消失的背影,全然没有要去追击的意思。在重寒走远之后,他怔怔地凝视着那幅画,手指从画上那三人的脸庞划过,最终停在了那个红衣的孩子身上。

你真的会死吗?骗人的吧。

不论是以技巧行还是以力强攻,重寒都有把握能破掉这个九曲阵,可坏就坏在一旦阵法根基有异动,身为布阵人的凌飞尘必会察觉,他此行不能惊动凌飞尘,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破阵。

如果只是穿阵而出,那就只有九曲阵的持阵者红尘楼主步临珂会有所察觉,这却是不妨碍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居然在这些莫名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如此浓郁的悲伤和愤恨?

这种痛苦的情绪纠缠着重寒,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这才是幻阵最厉害的地方!人心不可能完美得没有任何漏洞,而最高明的幻阵,正是可以把人心中深埋的恐惧重新呈现在对方面前,那些根植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悲哀,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人击溃。

极快地理清楚线索,重寒眼里折出冷电一般的光。他今日未像平常一样作轻袍缓带的打扮,玉佩发冠都未戴,长发在额前用织暗红花纹的黑锦额环束好,宽大的袖口用平日戴在袖中的一对镶嵌了燧光珠的银护腕扣住。他拔了剑握在手里,脸上不再有笑意。

他的确不想违背阿源的意愿和凌飞尘对上,但他更不能看着她就这样死去。

沉下心计算着时辰,约摸半刻过后,城上人影倏动,无声无息之际却是严阵以待。重寒心知是换岗的时间到了,当下不再犹豫,点足飞掠直上城墙!他的身形太快,明月又被重云深埋于夜色中,黑衣黑发的身影一闪而过,半点也未被人察觉。

这是……意识具象,化虚为实!

将灵力集中在眉心印堂压制住不断涌出的纷繁杂念,人脸纷纷隐去,尖细的哭叫声却越来越大,那些声音十分熟悉,可是又偏偏想不起来到底是些什么人。重寒的脸上有些苍白,他握紧瞑瑕剑,鬓角一丝细汗滑落。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神情变得有些凝重,重寒提剑而入,眼前景象骤然发生变幻,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薄纱雕梁的回廊。长长的走道用砖石砌起,笔直笔直的望不到尽头,走道中的墙壁上长满了奇异的藤蔓,藤蔓上火红的花朵在昏暗的走道中发出幽微的光。重寒借着这些微光抬头看,走道两侧的高墙直通天际,隐于云雾之中。

立在外城中,月色依旧沉凝,重寒辨识着其间阵法的痕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心头却沉了下来。

好高明的手段。

重寒沉吟着,他的双眉微微蹙起,飞快地思量推算着手中的情报。

千秋城所在的海岛四面皆是悬崖,崖下暗礁遍布,船只无法通行,因而守卫不多。而这四面又尤其以南端地势最险,海中暗穴密布,常有漩涡,是以防备最弱,若是不慎被发现形迹,从此处退走当无人敢轻易下海追杀。

千秋城内外两城之间竟是以一汪碧水相隔,其间连着一条长廊。说是长廊也不尽然,那廊道太复杂,七转八环,不知绕了多少重。不知名的藤蔓缠绕在廊柱上,开出巴掌大的火红色花朵。

那不是回廊,是九曲阵!

此时还未入阵,凭借着几乎登峰造极的阵法修为,他可以大致判断出这其中的手段,但布阵人阵法的运转规律却依旧无迹可寻。置身其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一旦亲身入阵,身处其中,该是何等凶险。

重寒站在千秋城下,凸出的巨石掩住他的身形,他脱去紧身的鲨皮水靠,梳理着素明影派阁内掌管情报的璇玑一部私下传信于他的关于千秋城布防的信息。

千秋城外城下无岗,城头十步一哨,每隔一个时辰轮换一次,四面城楼皆有守卫,合共数百人,都是一等一的箭术高手,若是被他们缠上,就算是他也没本事全身而退。

这还只是外城,外城和内城之间布有九曲迷阵,九重阵法相生相克,几乎涵盖了阵法之道的全部至理,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就会被困在阵中。内城的布置据说是当年千秋城主亲手设计的,分阴阳两城,阳城位于地上,阴城则在海下。千秋城主居住的渊澜阁位于城东,而城内收藏各色宝物的密室和“千秋阴城”的入口所在他的人和淇烨阁的下属都没能探查到。琉璃丹砂是凌飞尘从“遗失之地”带出的宝物,最可能的还是由千秋城主亲自收藏,是以不大可能在藏宝密室,大约不是在他所居住的渊澜阁,便是在只城主、尊使以及副城主才能踏足的“千秋阴城”。渊澜阁是城主居所,平素少有人往来,阴城入口极有可能就在那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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