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二十二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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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路程还有两三个小时,你们困了就睡。”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眼他们,气息消沉,莫名尴尬,于是出声建议。

寒露抬眼,一抬眼就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林周言的脸,特意刮了胡子,身上套着的是件藏蓝色衬衫,胸口的扣子没扣,露出大片古铜色肌肤。

林周言清淡地与她对视一眼,“手上还有钱用吗,过两天打钱给你。”

花了三个小时到郑漓老家,现场气氛却一直很怪,老人们都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其他的年轻人在一旁振振有词,指手画脚说一些难听的话语。

郑漓全然当听不到,满脸堆砌笑容让他们进来,顺道让寒露去陪在楼上房间里独守空闺的詹文静。

寒露依言上楼陪聊天,不甚在楼梯听到娘家的几个人碎碎念“这样的女人要不得,狠毒得都把孩子打掉了”“听说郑漓的姘头来过了,被赶走了。”

诸如此类的话语言之不尽,滔滔不绝。

“咳咳。”寒露咳嗽两声,吓得楼梯间里八卦的人赶忙跑了。

“文静,我是露露。”寒露敲着房间门,轻声细语地讲话。

房里没动静,没回应。

寒露干脆推开房门,入眼即是尖锐的小刀对准了纤细的手腕子,下一秒就要手起刀落,划破娇嫩的肌肤。

寒露脑门出着冷汗,浑身发抖,“文静,你在干嘛呢,乖,放下小刀,结婚的时候玩什么刀子。”

詹文静抬眸一笑,“我没想死。”

寒露依旧吓得不行,三步并作两步躲下她手里的小刀,“你在想什么,胆子都要被你吓破了。”

“试试开动脉的感觉。”

“什么?”

詹文静语笑嫣然,“露露,我不会寻死的,你别害怕。”

她笑得很淡然,眼里最后的一线光灭掉了,像个提线木偶。

寒露想要抱抱她,余光瞟到自己胳膊上竖起的汗毛,鸡皮疙瘩丛生。

婚礼进行时詹文静异常温柔,温柔得人人察觉出异样,郑漓视若无睹,在酒桌上劝众人一醉方休,视死如归的气势让大家跟着附和。

寒露占不了几口酒,偏右手边挨着林周言坐着,左手边是詹文静一直抱着自己胳膊,笑得甜蜜蜜地一个个敬酒,最后连寒露都没放过,被迫灌了两杯酒。

这么一轮下来,桌上人都被詹文静来了个大满贯,醉得嘴里说着胡话,就连林周言脸上都出现了一抹红晕,眼里亮晶晶的,程抒则是大快朵颐,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周哥啊,说实话我很羡慕你和寒露,多好的感情啊,是不?”郑漓嚯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明显也喝高了。

桌上的人笑哈哈,醉意十足跟着唱调子,“就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咱们周哥和寒露的在学校里的爱情故事,哎,说得老子都羡慕了。”

郑漓朝寒露举杯,“今儿我是真的高兴,结婚的日子,你俩都来了。话说初三那会儿还是我带你认识周哥,你那时候是真漂亮啊,好多人喜欢你知不知道,偏偏你就和林周言对上了眼。”

郑漓还在絮絮叨叨,寒露坐在一旁低头不知在想什么,林周言也没动静,在吃东西的程抒早就放下了筷子,嘴里塞着的鸡肉也掉下来。

“这么不给我面子的,寒露?”郑漓还在空中举着杯子。

良久,寒露才抬眼,扯起笑容,“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没什么好提的。”

“那不,可要好好拿出来将往事回味一遍,你和周哥那时候多甜啊。”

寒露苦笑,那时候有多甜,现在就有多苦。

“我出去上个厕所。”寒露一口气干完杯里的酒,起身往外走。

众人还挥手,说着“别害羞啊,跑什么”之类的话,一个个醉得不轻,还当自己的初高中生,开始噼里啪啦数落起谁谁谁来。

程抒瞥了眼林周言,无动于衷地吃着花生米,手机里又在发消息。

“在和赵茗静聊呢?”

“嗯。”

“咱俩不然也找借口出去溜达溜达?这马上就要入夜了,晚上没个路灯什么都好做,得注意点儿安全。”

林周言手指按在发送键上,最终还是发送了出去。

寒露在离着屋子不远处的空田地里,蹲在沟边哗啦着打火机,亮一下暗一下,最后闲得无聊将脚边的草堆成一摞,烧了起来。

小小的火堆里不一会儿出现一个人影将她罩住,她头埋在膝盖里没注意看,再抬起头来时直接扑通一声,吓得坐在了地上。

“是我。”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寒露仰头去看他,他的轮廓模糊不清,脚前的光东晃西晃,晃得她头脑不清醒,晃得她想起桌上郑漓说的话。

她和林周言的初识于初三,那时候也是刚搬进林家湾,还得挺多人照顾,毕竟当时一个当老师的爸带着两个拖油瓶,上初中的寒露与患病的母亲,两个沉甸甸的负担。

寒露也就跟着转学到林家湾中学,不好不坏的班级,不好不坏的同桌以及她不温不火的性格,都彰显着她的普通,而一切结束于夏天的末尾。

蝉不知疲倦的叫着,落日斜阳里的巷子里,寒露背着书包如同往常一样回家,却在巷子里看见正在被人群殴的郑漓,嗷嗷叫着。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抄起一块砖头就朝对着几个流氓砸了过去,拉着郑漓跑了。

郑漓觉得莫名其妙,但霎时又想起来这时林家湾新来的住户,人长得也挺漂亮,就硬拽着寒露去了老茶馆。

茶馆里搓麻将的声音很大,但更多是几个正在青春发育期的男生嚷嚷着自己怎么有这样一手烂牌。

程抒也在里边,嘴里含着跟棒棒糖,头顶红毛大步跨过来,“郑漓,你小子……诶,被人揍了?诶,这个姑娘是谁,长得挺漂亮。”

一连几个“诶”变调的诶强烈表达出程抒的诧异,于是拿眼光不正经地瞅着寒露。

郑漓说:“走开走开,我找周哥。”

“你小子嚣张了撒,斯文败类,白白浪费一张学霸脸。”

“程抒,你丫这是嫉妒。”

程抒撞了撞郑漓胳膊,努努嘴,“谁呀。”

“那啥,你叫什么?”

寒露指着自己,眼光却不受控制地看向在牌场上淡定如钟打扑克牌的林周言,一张抽牌的动作都是潇洒利落。

“寒露,寒冷的寒,露水的露。”

程抒蹦跶过来,盯着她,“那我以后叫你妞儿吧,好听。”

寒露莫名其妙,给了他一记眼刀。

郑漓懒得和程抒瞎几把扯,拉着寒露就到林周言跟前哭诉,“周哥,他们那群人打我了,还抢了我的零花钱。”

林周言懒洋洋地将一对王炸扔出去,“下次打回去,你拉着个女孩回来做什么。”

林周言不疾不徐说这话,寒露默默打量着林周言,黑衣黑裤,木着的一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而手下出牌的速度极快。

寒露的眼神从他脸上移到牌面上,林周言和几个中年男人在打牌,中年男人们的脸上都不悦,眼看着林周言马上就要十连冠了,一张张红票子都在林周言跟前,心里痒痒。

“寒露可猛,小身板抄起搬砖就帮我砸,嘿嘿。”

林周言手里捏着的牌顿了一下,甩出一溜同花顺,“赢了。”

话落就将桌子上的钱往兜里塞,人麻溜地往外跑,像是在躲避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寒露回头一看,一个老男人手持皮带冲进茶馆里,“林周言,你给老子出来,谁让你跑茶馆里来了,看老子今天逮住你不剥了你的皮。”

“卧槽卧槽,林周言爸来了,赶紧跑。”

郑漓和程抒异口同声,留下寒露一脸懵然。

翌日到学校里去上学,班级里人人莫名躁动,是春天也就算了,夏日的末尾春意盎然,不得了的大事。

那应该是天朗气清的日子,操场上聚集了很多前来体检的学生,白衣少年穿着褪及浅色的牛仔裤在篮球场上肆意跳跃,料峭背影美得像一幅画,以至于寒露看懵了,心脏的跳动急遽上升,脉搏恨不得炸掉。

“让开!”

沉缓的嗓音从远处传来,寒露迷迷糊糊抬头看去时,毫不意外地被篮球砸中,鼻腔出血打湿了胸前的衣裳惹得前来捡球的白衣少年频频皱眉。

白衣少年在寒露眼前晃手,“你叫寒露是吧?怎么不吭声?算了,老子送你去医务室。”

寒露记得当时的反应是站起来,低头拍了拍屁股,转身走掉,没有对林周言说一句话。

现在想想,傻到极致。

“你找我?”寒露从嗓子里压出一句干瘪的话。

“饭吃得差不多了,他们开车回去,我们搭个顺风车。”

车上人醉得东倒西歪,占了车上一大片座位,寒露和林周言只好挤坐在最后面,手推着时不时倒过来的程抒。

两人挨得极紧,每一次车辆颠簸,寒露就跟着往林周言身上歪,碰到他喷薄有力的臂膀,来回蹭了好几次,最后直接扑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味,脑袋里片刻放空。

她没动,林周言也没动,余光在黑暗中盯着她的后脑勺上的两个漩涡,过了几秒才伸手拍前面开车人脑门。

“你他妈是开船呢,荡啊荡。”林周言啐道。

“不是啊,这路不好走,坑爹呢,全是石子路。”

林周言扶好寒露,将程抒搁中间拦住两人,“老子不管,开慢点都行,一天下来都累死了。”

司机一声吆喝:“好嘞好嘞,都听周哥的。”

一路荡到林家湾中学,寒露伸手去开门,双手枕在颈后的林周言从伸手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装的档案袋。

“等会儿,这个你拿着。”

夜色太浓稠,路灯更是摆设,黑暗中看不清林周言递过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寒露手扶着门站立,一双杏眼泛着柔光盯着他。

寒露不接,就那样愣愣地看他,看他脸上说话时嘴边牵起的肌肉,看他眼里倒映出的自己。

“这是什么?”

“自己看了不就知道,你接还是不接?”

林周言耐着性子,抓过她的手将档案袋放她手上,“以后别那么缺心眼,少吃点藕。”

话落哐当一声关门,准备开车走人,校门口却传来保安的喊声。

“寒老师,今晚学校不能住了,正在施工啊。”

嗡的一声,汽车引擎发动,准备出发。

“老木,再等五分钟。”林周言将另一侧的窗户打开,点了根烟开始吞云吐雾,耳朵却尖锐地打听着校门口传来的对话。

“学校住不了啦,老师住的房间拆掉了!”

“说拆就拆了,怎么这么突然,领导那边没说吗。”

“不知道、不知道,反正都是要倒闭的啦。”

保安不再说话,挥手拜别寒露,笑着摇头走进保安亭,靠在椅背上睡大觉,头顶的白炽灯充斥在保安亭,冷冷清清。

晚上刚回来就这样被扫地出门,寒露一头雾水往回走,胳肢窝里还夹着林周言给她的东西。

她捋起耳边的碎发,边走边拆档案,边角用白色的密封纸封装完好。

嘶拉一声,伴随着封装线撕出一道口子,装在里面的东西若隐若现,她伸手拿出东西,用手机照亮,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房屋产权几个大字。

寒露蹙眉蹲下来,一页页翻看,一个个字一句句话都清楚无误,证实这份文档与当时祁旭拿给她的别无二致。

她抬头,前方十米处的车辆还停在那里,不同的是林周言倚靠在车前,夹在指间的烟抖了抖,似是在等她过来。

寒露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最后低头走向他,“产权证我已经弄到了,你……哪里来的?”

嘶——,烟头烫到了手指,林周言立马甩开,“上车,跟我回去。”

她打下车窗,迎面呼吸吹来的风,任风将头发糊在脸上一脸,完美挡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林周言搓着捏在手上的烟,一用力,搓碎了。

寒露卡了一下,沉默以对,换了个话题,“程抒身体好得怎么样了。”

“死不了,放一百八十个心。”

“噢,那就好。”

“马上就好,其余人……”寒露一手抓着头发,一手开门,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将眼前的视线遮住大半。

“他们几人先走了,忘了拿捧花,我顺道。”

顺道喊她起床,以免耽误时间。

“有,不用这么着急。”

“我叫程抒打给你,你把卡号发给他就行。”

林周言和寒露在骂骂咧咧声中上车。

估摸是个好日子,去的路上碰上好几辆婚车,或是装饰夸张豪华,一连几十辆婚车疾驰而过,或是朴素简约,两三辆缀着凋零花朵的车慢悠悠晃着。

寒露抄起梳妆台上的包,“可以走了。”

“这个你拿着。”

“起了,去郑漓老家那边,楼下车着急出发。”

林周言声音很淡,淡的像一杯白开水,无色无味。

林周言从背后将捧花拿出交到她手上,转身往外走。

楼下的婚车等很久了,终于等到两人出来,立马从车窗里伸出头,脸色十分不悦,“谁叫老子三点就在这儿等的,等到四五点还不见人出来,妈的,早饭都还没吃。”

“今天大婚日子,消消气,是我们这边人搞错了,别介。”林周言从裤兜里摸出一盒上等皖烟,点好了递到人嘴边。

凌晨四点屋里就有了动静,客厅里时不时传来磕着碰着的声音,卫生间里咕咚咕咚放水的声音,在夜里被无限放大。

寒露在床上翻了个身,醒了,严格来说是一晚上没睡,闭眼冥想稀里糊涂的东西。

索性穿衣起来,坐在梳妆台跟前对着镜中头发毛糙的女人发呆,直至房门被人敲响了几下,迟疑的犹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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