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自搅扰意投渊薮 被逼迫心倾苍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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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太仓道:“你布庄的事我听人说了。”

“你不是听说了,是一直在操着心呢!”

他又摆摆手,“布庄掌柜的对这一行不熟。”

不能奈何他,又不得接受他的挑衅(她相信他参与了),欲让德子把沈洁娶进潘家,以解一时之气。当沈之龙知道娃娃亲的真相后又作何反应呢?她考虑再三,觉得要把这瞒天过海的戏演好挺难的。为此还是亲自去了趟沈家,说等天凉些就把沈洁娶进潘家;这是楔头,其实就是透露出沈之豹对布庄有威胁的一面。沈之龙欣然同意把女儿的事给办了,又表示会束约其弟。

沈洁听说李无香来过沈家后,以为轩子回来了,兴冲沖跑来潘家。她的到来,潘家就像迎来了久违的太阳,人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她进门的第一句话和不绝的话都是问:潘少爷回来了吗?可他们都不答,怕她失望,反馈给她的热忱不亚于阳光。

沈洁问过小月后,才知道白高兴了一场,转而安慰她,说潘少爷过完这个夏天(立秋后仍热)准回来。见她这么自信,小月以为她从沈云那得到轩子确切归期,显得比她进潘家门时还迫切。

沈洁笑道:“我梦见他说天凉后就回来。”

小月嗔道:“我还梦见他说今个回来呢!”

沈洁因有李无香在沈家说的话兜底,才说得这么坦然,可见小月“待夫归来”的态度,因此在这当口,不得不面对轩子天凉归后彼此在潘家的处境,但说得很委婉,简直是拐弯抹角的试探。因此,小月说出德子日夜纠缠、在潘家忐忑不安、午夜惊魂的苦衷。于是沈洁要她去沈家小住,经李无香勉强同意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兜成包袱,就高高兴兴上路了。

走出潘家后山坳口,小月蹙眉拢颊,紧张不已,窥前觑后,近身贴耳,告诉她“娃娃亲”的真相。

她这副表情就像打小报告,可沈洁读出的不仅如此,联想到“轩子要回来了”、“上会试她”,简直认为她在耍心眼。虽然心有不豫,可还是探问这口舌之辞的来源,并直搠“内腹”——李无香?见她摇头了,笑了起来,道:“准是那般乱嚼舌根的了。”

小月仍不觉就里,只表现纯善一面,道:“她们说的挺认真的,大房的还要我有机会时告诉你。正好上会提起来……”

沈洁不以为意,抑不住笑,怕她露拙,忙截口道:“你知道外面咋说潘家女人吗?能把一堆骨头嚼碎,就是说嘴多口杂、又没有分寸。”

小月仍争辨,请出小枝,遥托轩子,就为坦诚、心心相印。哪知沈洁黑脸诘唇了,揭穿她“为心不端”,在轩子要回来完婚时,顿布风波,就为担心李无香逼她就范,才捆在一起搅和。若她宽宏大量,还觉得过意不去,今个决定和她红口白牙计较到底了。

小月人微面薄,受几句重话就脸色苍白,况而有负心意,委屈之极;在她一张尖利嘴下,唯有付诸眼泪,表现清白和无奈。

沈洁厌烦之极,叫道:“三句不顺就知道哭哭哭……就这样要挟他!你真懂得人心,未必让他在意……”

都僵成这样了,小月还会去沈家?调头往回踅,不久看见德子在坳口探出脑袋,不敢走上去。回过头来,见沈洁也走远了。德子张着手,一拐一瘸逼上来,嚷嚷不断,还取下了眼镜(因为是老花镜,戴着不太便行走)。

小月吓得转身就跑,听见后面脚步杂沓疾速,就慌不择路往前。跑出许久,回头时后面没他了,可已不知身在何处,四周全是密匝匝、茂蓁蓁的绿帷翠障。身陷深獉,凝看阴暗处,担心又蹿出一只老虎、跃来一条蟒蛇,唯有朝更宽阔些的地方而去(实际已没路径,这里的宽阔是针对深密草木而说的,也就是说向着草木更矮稀、能见天空和阳光的地方而去)。

她在山里越走越迷茫,越转越不知所处,却仍拨枝援蔓而行,穿过一段莽林无荫之地,向上的草木有所减少,因此投阳问路,越走越峭,最后站在了山顶上,脚下八方还是一座座山。不知潘家在哪,只是要走出陷身的一座座山。喘息片刻,向着开阔的地方望去,然后向这地方而去(施行后的心里的地方)。这种方法是否迂阔?她来不及思考,信奉的是向前再向前。

不知爬过多少难行处,跨过多少沟坎,穿过多少密蓁,前面不但开阔起来,而且有路径,虽木草挟持,上面亦不坦露土石,但径直,显然这路上经常有人来往。她顺着这条路冲下去,坡下惊起一群鸡,拍翅嘶鸣,四处逃窜。接着看见一坡尾上面有一篱笆围拢的几间茅草屋,听见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叫唤声,走了下去,踏上几层石块砌成的所谓石阶,吱地一声推开柴扉,心里涌起一股亲切又激动的情绪,定了定后,向草屋走去。

里面女人又说话了:“是你回来了吗?刚鸡又惊了,准是山狸子来了,看少了鸡不?”

小月轻轻地推开门,向屋里望去,见一位妇人端在床上。妇人敏锐双眼同样望着她,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也许久没见陌生人了。这妇人虽然已步入中年了,但仍显露出一些年轻时的风韵;也许很久没出门了,脸色白皙细腻,却不红润,显得气血亏乏不足。

“这姑娘,咋到这了?准迷路了,快进来歇歇吧!”她笑容可掬,热忱之极,向小月招手又挤眉的,迫切得很。

小月也笑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心里无比亲昵,大步走上去。

妇人重拍了一下床沿,道:“快坐快坐!我昨晚梦见拾到一朵好看的花,今个就见到你这好看的姑娘了,真是老天没忘记我呀!谢天谢地,他回来了准要烧几炷高香。”她因感动而容颜有一份苦涩。

小月吐吐舌头,向一脏乱架子上望去。妇人会意,自说不能下床,请尊贵客人便。小月在她的指明下,在一像柜非柜、似匣非匣里拿出一只粗糙的大碗,走到架上一瓷壶边,筛了满满一碗褐色的茶水来。几口就灌进肚里了,回过头去望着她。

妇人拨拨手,“我说上天派来的客人,茶都没得喝,老天还不得罚我……”

她又喝了一碗,虽还想喝,可壶里也筛不出多少了,把碗放在壶边,向床边走去。

妇人拿起她的一只手掌,摩挲着,对她端详着,问她是哪家的姑娘?小月不知如何作答,摇了摇头,眼忽闪闪地望着她头上一熟稔的绿色发夹。她又问何姓何名?小月大声叫道:“我叫小月,天气好出月亮的月。”

妇人爽朗笑了,频频点头道:“多好的名字!这些天的晚上都出又大又圆的月亮,天天照在我床头,原来就是你一直陪着我呀!”她又笑了起来,道:“这山里难见你这么清秀的姑娘,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小月赧颜,不住摇头,见她梭形鼻、大眼明眸、两鬓斑白……越看越无罅贴心,道:“你真像我娘。”

妇人搂她在身旁,一手扶着她的肩,轻轻地晃动着,半眯缝着眼,陶醉于邂逅投缘的相处中、短暂的亲情里,直轻唤着:“女儿……”

无疑对小月来说是一声声召唤,出自亲娘的心声;一种做女儿的豪情慨气由然而生,掀起薄被褥,要察看她的下肢,予以关切。妇人抓住了她的一双手,淡淡笑了,道:“不咋了!这都是命。”

小月拧紧了眉头,歪着脑袋,认真地问:“你也信命?”

妇人一连轻叹了几声,道:“我得依靠别人服侍,连自个都无力无能可信,就只能信命了。见天呆在床上这点信念也摆脱不了呀!就因为有这点信,准是感动了上天,不是派你这仙女来看我了吗?”

小月说不懂,却又听得入彀点头,容颜黯淡了下来,道:“我得回去了。”

妇人拍拍她的手,把她轻轻地推出了怀,别过脸去,又拨了拨手。小月向外面走去,可是一步一回头。妇人猛然转过头来,道:“你还会来看我吗?欸!有一次相见都是上天格外开恩了,要是你能叫我一声娘就更好了。”

小月走出了屋,轻轻、无声地关上了柴扉,迈下石阶时差点跌倒了,又快步踅回去了,在门边看见她一双期待切切地双眼,哑哑地叫了一声:“娘!”

“嗳!”妇人甜蜜地应着,拨了拨手,道:“你快回去吧!家人会着急的。”

小月走了出去,向一个山顶蹬去,站在高处,留恋地望着那几间破烂、随风而驻、瑟栗地茅草屋,放开喉咙喊了一声:“娘!”等群山的共鸣声消失后,就向下跑去。

草屋边走出了一个身影,他就是老木,一直望着那山顶出神。

小月下山不久就看见了对面走来了明子,大步地迎上去。明子步态仓促,乍一见她,惊愕片刻,扭头就跑。前面没有光秃无草的路,无荆棘阻挡,亦看不见明子,但小月循着前面拨弄树枝的声音,走出了深山莽林,看见了有土有石、山里寻常的路。当回头看着隐匿在树荫里如隧道的路时,没有走出困境的兴奋,反而情绪更跌落了,有一种要回去的意念。无疑这次身困山林里,没有上次随明子去县上而崴脚遇虎那般艰险,却更迷茫无助。原本为躲避追撵而要离开潘家的,却又出来了,又把人生驿站——风雨中的潘家当成自己、甚至永远的家,难怪她更觉得迷途在旅。可她还是决定要远走的,若不是发生了下面的事。

这时,在拐弯处的树边闪出了穷凶极恶的明子。他冲上来是欲责问威胁的。

可小月先声夺人道:“这山里又不是你家的,我在哪你管得着吗?”

明子见她憨头憨脑的,隐了隐情形,可仍狠狠道:“要你不是丫头我早揍了,跟着潘家人一个样了。”

小月哭喊着,张开双臂撵着他,最后把无处可逃的他堵在截坡面下,对着他一阵拍打,越拍越无力,转而伏在他背上哭了起来。

当她不哭了时,明子推开她,主动送她回去。他俩一前一后,步子迈得缓慢,跬量着崎岖不平的山路,静得能听见心跳或呼吸声。来到潘家的后山,明子就往回走,知道她又跟来了,冲起手臂,抖动了几下身子。小月柔弱的、泪水哗哗地望着他,哀哀道:“明子哥,我怕!”

“难不成我前世欠你的?”他走了上来,愣了片刻似的,道:“快回去吧!多提几个心眼。”他伸出的手终没挨着她的脸,转身踢着路面凸出的石头走了。

在看不见他后,小月也向潘家走去,一副慨然而赴的气势。

撵人和被人撵,小月在这一天都经历过。就是因为有甘当被撵、并甘被打的明子,她才又说服自己在潘家留下来,希望自己以后不管被谁撵,前面都有明子恭候被撵被拍,那么她也不会太压抑、悲伤。可哪知明子有一天不甘被她再撵再拍了,反而要拱她撵她,那么她就想起山里妇人来,拾掇着无可奈何的信奉:命!在潘家得过且过,不过且难过,再也没有冲出莽林黑夜的愿望了。回过头来追忆这些经历,无不以一个“命”字搪塞当初的冲动不切。

李无香频频点头,道,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出了风头给你添烦恼了,以后多向你讨教。

李无香在钱太仓鼎力帮助下,不但布庄重新营业了,而且把查收的洋布要了回来,更重要的是结识了县上一些实权人物,意想为潘家在县上长期利益打好基础。当然也付出了很大代价,却不能查出“麻烦制造者(李无香和钱太仓都明白这是一个局,就为狠宰潘家,所以他让她出面)”,就只有把这笔糊涂账先记在沈之豹头上了。

“这次……”钱太仓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无香忙道:“这事对潘家来说是麻烦,可对你钱老板来说是小痒痒。”

钱太仓告诉她道,虽然这两年不禁洋布了,可在县上也没哪家公然卖呀!又提醒她道,布庄以后还是少做标新立意的事,各商家都在盯着呢!没听说过和气生财、共同赚钱吗?

他扑上去,用虎背熊腰护着门,叫道:“你这一撕,布庄可真完了。”

她不相信两张交叉、窄窄、薄薄的纸这么烫手,要把他推开。

这时,沈之豹从斜对面的酒幌里大摇大摆地走上来,叫道:“李掌柜的,这么好的天气,布庄咋不营业呀?”他拍拍身边而当当作响,又道:“好不容易凑足几个小钱,专程来给相好的扯几尺好料子做几条遮羞的。咋了,就混不下去了?”说完,捧着肚子大笑。

“那管事的是憨头憨脑的。潘家不是缺乏做生意的人吗?我这不是专程向你请教来了吗?请你多多指正、提携。”

原来吴畏对李无香提出的创益获利的指标有一定压力,急于功利,贪心擅进了一批洋布(日货),被县上的缉察队给查封了。

李无香吩咐吴畏好好看守着,扭头就走了。沈之豹扯开大嗓门,以宏大之气道:“李掌柜的,请你快点啰!没听说过顾客是生意人的衣食父母吗?我那相好的还等着换呢!那湿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哟!哈哈……”

李无香想到要找的第一人自然是钱太仓了。当见到他时,他似正等候;心里才渐趋平静,走了上去,致礼,问候。钱太仓不愿听客套话,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茵垫胡椅。她踏实了,稳稳当当坐下来,静听他开话。

李无香才知道真是烫手,才知道宁愿得罪君子也勿招惹小人。沈之豹点燃了一根烟,狠吸了几口,向她面前吐出一绕绕的烟雾,道:“咋不说话了?认栽了?就这副丧脸的德性,也不是耳通八方、眼观六路哇!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李无香欲指使吴畏揍他个血肉模糊,甚至干脆锉骨扬灰;可这样是要虑后果、计得失的,她女性的禀性又掣肘了,对已欲“冲锋陷阵”的吴畏一压制,道:“只要有我一口气力,布庄就不会倒闭的。”

问了十万个为什么,他只简单、笼统回答了一句:“县上来人关的。”

李无香见他成闷葫芦了,气愤地戳了他一指,叫道:“死活要来!出了事摸后脑勺、翻白眼仁,你这跟死了爹娘只知道哭有啥区别?早点滚回山里去,你这样的在山里还嫌硌脚呢!准捅啥娄子了!我说你这般积极,就为出事告娘来的……”把他喝退后,就要大模大样揭封条。

沈之豹拊掌高呼:“正等着和潘家做生意呢!”

“行,你买块遮羞布的生意咱布庄也笑脸相迎,你可别走哟!”

“不会的,哪怕等上一年半载,我就看上‘梅林布庄’这块金字招牌了。谁让我和你投缘呢?”

潘家干活的整天上工、吃饭、睡觉这周而复始、雷打不动的生活,使李无香这些天以来看在眼里都烦腻、嫌累了,渐渐发现县上有一种极大的吸引力,让人坐立不安、心烦意乱。这种吸引力、躁动情绪自然来自她一颗不满现状的贪欲之心,掂掇着县上布庄进入的银根当然是最惬意的时候,可想着县上富家太太扭着肥臀走路的姿态也让人献慕不已……因此,她好像更明白了有钱的道理,好像更明白了钱有多肮脏,可好像就是喜欢从脏钱里折射出来的光芒,喜欢听脏钱碰撞发出的响声。为此,寢食不安,简直在潘家无法呆了,见天嚷着要去县上。

然而吴畏在县上还没有呆上半个月,布庄就出事了。李无香火烧火燎地赶至县上,看见梅林布庄的门上贴着封条,吴畏蜷缩着蹲在门边。他见她来了,站起来了,畏首畏尾地看着她,哑然地招呼了一声。

李无香对他厌了一眼,探问情况道:“啥样人封的?奉哪方神仙的命呀?持没持尚方宝剑?像不像地痞无赖?有你眼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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