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开枝散叶为难日 打牙犯嘴得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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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舒展在床上,全身酸痛,心痛地别过流泪的眼。

德子撞进来,给孩子戴上破眼镜,低头一次次伸近孩子的裆,痴痴地笑了。在李无香眼光的一再冲击下缩过了头,又恋恋不舍地走出了房。

李无香四周一环顾,道:“唉!明子哪去了?得了一个大胖小子也不来掌一眼。”

李无香叫道:“问明子也叫金蛋,金蛋是贤字辈,大名潘贤蛋,潘家以后的读书先生。”

小枝看出小月于心不意,别过脸去,嘀咕:“还咸蛋呢!搁这么多盐,也不怕人家齁死。”

“咸蛋!”李无香也觉得这名字太掉价了,又道:“那就不入辈了,叫潘金蛋,反正都离不开梅林潘家的种。”

小枝还欲伶牙利齿,“还金蛋呢!着钱眼了,硬要把布庄的窟窿给堵上?”抑抑,还是作罢了。

第二天。小月醒来,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有龅牙的小女孩。她手里端着一盆水,急得要哭的样子。她蜡黄的头发,顑颔却不腌臜,一双眼睛灵动地转着。

“你可醒了。我唤了几句,该洗脸了。”小女孩倒口齿清楚,声音轻柔。

小月见她胆小怕事的情形,想起自己刚来潘的那一天:天已经黑了,一进潘家就缩在灯光阑珊处,盯着一个大家庭在哗啦啦地吸溜。乍然二房的叫道:“那门后还缩着一小姑娘呢!”

各房的最先拢上来,笑道:“啥时老天把这么好看的下嫁潘家做新媳妇了?”

李无香叫道:“哟!把你给落下了。啥新媳妇旧嬷嬷的?我侄女,叫小月……”

小枝一上来,就把手上的饭碗递上来……

小女孩轻扯了一下她,道:“你咋了?”

小月从记忆里抽回了思绪,抹了一把眼泪,忙接过盆,道:“你咋来来潘家的?”

“我哥在这,我哥是畏哥。”

原来,李无香带着潘家男人去吴家闹腾(到底什么程度,不得而知,我这个做后辈的也不能妄自杜撰,况而做长的亦无兴趣向我倒述。但从吴家的不久变故而斗胆佛戾长尊猜测几句:这是造成、至少是加快吴家衰败、变故的原因。)后,吴母故去(原本她多病体弱,这倒打长尊口里出来的)。吴畏父亲早逝,有仨妹妹,俩大的已为人妻,最小的也附丽于人做了童养媳。吴畏一门心思为小枝是念,干脆把家付之一丙,投奔潘家而来,成了傍人门户的了。吴门一空,准不定李无香要霸占吴家的田地和山林,又把吴家三丫头领潘家了。为哥的在潘家长工如仆,为妹的可不使唤如婢吗?

小月想起自己一来潘家就躲暗溜根、恐惧又新奇的心情,总想给她特别的关护,让她在潘家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可还没有亲近之举。就见李无香走来道:“这丫头以后就伺候你了,做月子可累哟!”转身对小女孩训斥:“以后你就听她的,叫啥干啥,要眼尖手勤,嘴巧举端……”

她弱瘦的身子躬在她面前,不断点头应是。小月恍若自己就是正在受李无香责难的她,不停地摇头,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更不敢想像她以后在潘家的命运。

李无香回过头来,道:“你咋哭了?”停顿片刻,自释道:“准是饿了。”支使小女孩去厨房端托。

看着她在李无香犀利眼光威赫下刺溜而去,小月的泪流得更快了,心想真是昨我今她、今她明我?

接着,她把热汤端来了,不停地倒换着手。小月忙把孩子一放,从她手中接过碗,置放后,握着她一双油腻、赤红的手,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想来潘家吗?”她一口气链子问。

可她只说叫吴囡囡外,其余一概以“不知道”蔽之。

对于“不知道”三字,小月感触深刻。以前两手空空被李无香领进潘家,跋前疐后都得先迎合潘家人的脸色,实感为艰。

小囡囡轻拭了一下她的颊,道:“你咋还哭?快吃吧!”

小月拿起毛巾擦着她的手,道:“以后你就叫我小月姐姐吧?”

她严肃道:“那咋行?伺候你是咱做下人的本份。”

小月心如刀绞,不知道李无香才在厨房对她灌输了什么,更不清楚自己在潘家何时成“上人”了?自认为这辈子的命运难与潘家脱勾离弦了,可对于刚进潘家的她来说,怎么能等而下之、自轻自贱呢?知道要扭转她这种意识,不让她这种意识在头颅里生根发芽,否则根深蒂固的话,她在潘家真要涉己后尘,甚至更悲惨了。

于是捻起调羮,舀了一些蛋花汤,向她嘴边递,见她退避如虿,忙笑意融融道:“让你试试咸淡。”

她伸过嘴唵住了调羹,接而咂巴咂巴,露出了笑意道:“甜甜的,很好喝。”

对,咸的淡的鲜的……难以描绘蛋的滋味!在小月的记忆里在潘家第一次吃小枝给的蛋的味道就是甜甜的,这样形容贴切。虽然有此共鸣,可还是问:“你年后喝过这么甜的汤吗?”

她低下了头,不应声,容色黯淡,可一双眼还溜望她手上的汤。小月一把扯过囡囡,紧紧拥在拥怀里,几欲搂起胸脯,用甘甜的乳汁把她喂白喂胖。心里呐喊道,小囡囡,只要我在潘家,准让你时时尝上鸡蛋的甜味,不让你在潘家重蹈复辙……

对于小囡囡在潘家的命运,小月为何这么悲观,是她有触于在潘家的过往而过虑?可不她都使唤上了,来潘家多久就有这种待遇,无异于一蹴而就。可先要分析这“一蹴一就”的成因,无疑是李无香蹴而小月就。那么李无香为何对她改观明显,为何对她这么好?这让人联想到黑房子里“黑”!如果里面有隐情、甚至有隐慝,而就是李无香一抬而蹴,可她不得不就呢?若这般,她对囡囡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如果这般,她又怎样给另一个人以支撑,以光和热呢?就是这一切都是猜嫌,就怕斗转星移,潘家亦受倾覆,到那时她亦自顾不及,何况于别人呢?

那么对黑房子的猜测是否无中生有呢?不过若不为过,总有被揭露的那一天,不妨再向里面窥探一眼。

在金蛋出生后的第五天,他就进房了。在小月看来他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就像在做贼。他于外对小月冷若冰霜,这么急切诡异进房,无非就是平抑?事实就是如此。小月受难时他不露半脸,现在怎么会尽他意呢?事实也就是如此,委屈和愤懑都上心头,对他进行了惩戒,不仅强烈拒绝,而且拍打哭诉。

到半夜,小月胀奶,辗转反侧。可他亦不成眠,见她这一情况,又伺机而为。......这充分说明阴阳在任何环境下都不相逆相忤,都相吸相纳;这是物理性质,也是人性。可不,小月非徒让他缓解胀奶,而且附就于他,尽管不适。

仅仅这样也罢!小月还谅解了他不回房的现实苦衷,且发出了体贴慰问之辞。只听他嗯了声,她责备道:“我受了这般罪,难不成你一句讨我欢心的话也不会说?”

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搂着金蛋,不久呼噜泛起。

“死猪!”小月对他和儿子环上了手,想像着若给少爷生了儿子,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黑房子里不黑呀?可不正常。难道还要剥笋箨一样由内及外一层层剥,这咋着手?各房的又不“拱”。那么她们在干嘛?答案是生孩子。

不久,六房的也生下一儿子。潘家一月之内降生了仨带把式的,李无香并没给四房的六房的太多笑脸,还不停地叨念这块地撂荒了、那片田疏忽了。坐蓐其间,她俩听着闲言碎语,眼见九房的不用自己洗替换之物,哪平得心头之气?抱着儿子来察看九房到底纳的是不是麒麟?

金蛋胖乎乎、粉扑扑的,戴着掌柜式的缁帽,穿着铜钱印的衣服;脖子上有项圈,四肢有银铃,动辄铿锵;微微用指一逗就笑起来,乖觉可爱,整个一地主崽子。而她俩的孩子面黄肌瘦,皱额锁容就是一腌大头菜,又破棉寒布裹身;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孩子太寒碜了,连名字也难以入耳。李无香说狗先行,把四房儿子叫小狗子,大名潘贤狗。又说猫垫后,把六房儿子叫小猫子,大名潘贤猫。

四房的道:“猫狗一样,都是畜生。你的还是老虎师傅,我的还吃屎呢!”

小月道:“这名字以后咋叫出去呀?”

六房的道:“不行也得行,都上家谱了。李无香说畜生好养乎,搁在床头几天都不会死,畜生命贱,贱命贱养。”

小月道:“哪有这道理呀!”

四房的道:“就是呀!今个就是来取经看你咋养乎的?”

小月信口道:“咋养乎?吃奶呗!”

她俩立马浩叹自个的孩子命苦,还有奶吃?奶都干瘪了。现在就开始吃米糊糊了,下厨的应附不过来就只有喝米汤了。

小月在她们怨声泛起时,就安放好金蛋,捋起衣服给她们的孩子喂奶。

孩子吃饱了一逗也笑。她俩笑道,还是营养不到,而不是“料”不济。

把仨孩子凑在一起,甄别长相、父母遗传。

四房的笑道:“六房的,你孩子哪最像德子叔叔呀?”

还提这茬呢!六房的刀子嘴能轻饶?不捞个嘴满心胜才怪呢!

小月也打哈哈道:“六嫂,你看过他的屁股呀?”

四房的逮住机会,笑道:“听听,不打自招了吧!说说你儿子的这这像不像?”

六房的冲道:“像老四的头,他的头也是剥皮芋头般。”

忽然后面有人偷笑,她们一回头见正是德子,忙拎过来让他辨认哪个是亲生儿子。这半懵子倒探过头认真地甄辨起来,道:“不太像……”又凑过验第二个,又摇头否定,看着第三个孩子未延时就笑着栽了栽头。

答案不言而喻!四房的和六房的荡笑了起来。

小月脸飞红,忙堵不可进耳的流言蜚语,“不可好瞎说呀!”

她俩都过来抱金蛋,笑道:“像德子叔叔就像德子叔叔,抱回房里就是自己的宝贝疙瘩。”

小月一把夺过来,笑道:“你们自个的还是和他商量像不像吧!咱儿子就是过继难不成还顶着别人的名义?”

她俩又逗半懵子道:“你看出金蛋哪像你呀?”

他说:“哪都像,又哪都不像,我跟明子差不多。”

她俩说,你跟明子酷似,那唐僧跟猪八戒就一个模子出来的。闹腾了一阵,她俩说要不是抱着孩子,准把他扒拉了看像不像。都说金蛋与他形神毕肖,并指出鼻子都是塌塌的。这一点小月不否定后,房里的笑声彼伏此起。

收起笑后,又说养儿子多受罪,下的苦蛋,做女人还不知下到猴年马月去?这么苦,还不如不要房事。她俩又笑四房的,偷偷摸摸就下了,今个才知道打哪出的。

四房的却道:“一下准一个带把式的,都四个了,以后咋给张罗媳妇?六房的,把妞妞过我房里来,老了吃烂肉罐子还指望她了。”

六房的知道她唠唠而已,冲道:“你收胎了,停潮了,像菩萨一样老了?”

这时,德子把头凑到她们中间,打听“专业术语”,满脸悦色。她们这才知道他还没走,呵斥道,女人开三八大会,你掺和啥?

他拨开她们,叫道:“我哪有功夫听臭嘴咧咧,这不是来拿衣服吗?”他走上来,拨弄着地上一堆衣物,“咦!”他盱向小月道:“咋没换呀?”

她俩惊呼道:“哟!德子叔叔还能洗那玩艺呀?”

他忒哏道:“就小瞧人吧!我还能洗尿布呢!”

“那正好!”四房的把孩子放床上,走了出去,须臾,把大堆衣物搂来,抛在他脚下。

六房的也是壤芥必争的主,忙把孩子揣四房的手上,转而也捧一堆衣物丢他面前。

小月夺过他手上自己的衣物,道:“不是小枝给洗吗?”

德子叫道:“是呀!可她拎我洗,我这老爷们……”他连冲鼻息。

“咋不行?”四房的把他嚆住,把地上的衣物搂起,捅他手上,把他推出去的同时回头,压着嗓子道:“李无香不在家,他又闲得难受。”手上一用力,叫道:“嫂们就相信你洗尿布的本事。”又向外扔去一只臭烘烘的鞋,还伸头向外叫道:“等换下来,那味保准比鲜鱼汤还美味。”走进房里,挤眉弄眼的,笑道:“有那奖赏,保准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

之后,再叨了几句,她俩就回房歇养去了。

小月给金蛋喂了奶,放置他不睡,抱着走进后院,看见他真蹲在地上用力搋着衣物。把金蛋递他手上,盘过了盆,背着他搓起了衣物。德子蹲在不远,看着她一翘一翘的臀部,痴痴地笑了,转而摇晃着金蛋,道:“看看,这眼也有点像我。”

小月回头,正见他俩相笑相乐的,纠正道:“我的儿子可不像你。”

“才还说像,过头就反悔了!”他急了,叫道:“看长大了像不像!”

可李无香都掐定了他的出生,甚至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小月知道表示异议又有何用呢?

“金蛋。”她叨念着,转而道:“好是好听。”接着嘀咕一句:“可还得问明子。”

小枝道:“孩子取了名,叫小亮。”

“小亮有啥叫头,一听就是下贱名字。”她一口言,定了。

小枝征询小月的意见。

小月扳直了腰,腆起了肚子,一步步迈得更稳了,坑里的粪挑完了时(事后,她回想着,挑起粪都是神来之力,况而挑完十来担,可不身后有“虎”追撵才不顾一切吗?),倒在了地上。

各房的呶呶不已,责怪不休,把她扛回了房。

小月原本就累得难以继气,现在哪有气力生孩子?未施先哭。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没把孩子生下来。可这次就是虎劫,若要母子性命,可不得再上一次梁山,当一次“好汉强梁”?

小月泪水更暴出,怨道:“他死不着窝。生儿子,给他下个金蛋保不准也不动心。”

李无香掂着手里的孩子,笑道:“他不要,潘家可少不得这坨金蛋,这孩子以后就叫金蛋了!”

小枝忙抓住了她又抬起的巴掌,叫道:“你不是又要收拾了吧?这可不是野种。”

“贱命不打也保不住,咱宝宝拳头砸也无事。”李无香在孩子哭声中更笑呵着,更不停地挥下巴掌。

而德子在窗外戴着破眼镜,来回兜圈,手舞之,口嗥之。天黑下来时房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他也立即瘫倒于地。

据说以后潘家有女人效仿过李无香此法,当发作时挑完一茅坑粪后,验证真的孩子利索下来了。可在李无香压制下的女人谁敢试尝这法子是否是神来之笔呢?

小月看着横在面前的扁担,又望向大房的,转而默默地接过了扁担,走到两满满粪的桶之间,蹲下身,挺着步,咬着牙,把粪给挑了起来,稳住身后,颤颤巍巍地移开了步。

李无香跟在她后面大声指令:“迈开点,冲肚子,稳着点,别泼粪……”

看着趴在地上哼哼哈哈的德子,各房的议论道,看把他乐的,跟他得后、续香火了一样!真该为他找一房了,李无香咋不为他着急呢?他这样的过了三十就过溜了,以后要找就难啰!是呀!他也是一个好孩子,可不知他咋想的?要不六房的你去擞一擞……

难怪难产,孩子又白又胖,还是个带把式的。光溜一磅,七斤八两余。

李无香笑声不绝地抱在手上,眯缝着眼瞧了又瞧,逗了又逗,“咋又不哭了呢?”

上回话说各房的好奇地跟了上去,看见她俩走进了茅房。哪知李无香把一根硬扁担递到小月手上,要她把茅房里的粪给挑了,说是累松了筋骨,孩子自然而然就下来了。各房的听着都荒谬,心里又发谑道,生孩子跟筋骨何相干?不软道而出嘛!还硬碰硬了。

小枝抓住了扁担,叫道:“不要大小俩条人命了?要挑我挑。”

李无香一转手扁担磕在小枝头上,冲道:“挑了准又快又利索下来,出了啥事我抵命。我就撞在这墙上,埋这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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