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快来人呀！门牙死去了！”一声声呼叫，把外面讻讻哓哓一群人招来了。望着软绵绵、有进没出气、已昏迷的门牙，各房的都哑口无言了。有勇敢者在这诡异的境地里小声对长尊者试探道:“还是把太夫请来吧？”

太夫？像当年对待小月一样！把太夫请来，对她望闻问切一通，开方子。各房出资抓药，熬好的药又不能让她灌下去。太夫再来时，满脸晦色地摇头道:“太夫敢治天大的病而不能医不想活的心。”……难道把她逼这份上了？难道她丝毫不体晾各房之难处？难道她毫不上心各房的恩情……

大房的在她身上的要害部位摸了摸。接着六房的看出她狠下心来的稔熟举动，扑在门牙身上嚎道:“丫头，难不成我以前教了你用这法子折磨娘不成？我应该从你打小就看出你当面笑脸甜言而背地里踢枕头下藏着的反骨，你今个也要出名挂彩吗？我可告诉你，房里房塌了也拿不出钱来修……闺女，我以后不要你的报答，只要你给娘好好活着。你不要跟那人去过日子吗？只要你睁开眼来，娘立马送你出山。谁要绊着挡着，娘架刀接待……闺女，你真狠心要撇下娘吗？”

一群各房里的孩子推着车，后面跟着拄着杖、刺刺不休的老婆子……这就是这个故事的首段结局。

各房的垂头丧气的，转而几手扯住了欲追上去的六房的，叨道:“这段时间闹腾的，老胳膊老腿的都招架不住了，以后对这一头也只有眼巴巴地盼那烂肉罐子了。”

六房的扽回了被拗着的手，冲道:“盼个啥？还好意思盼！又不是自个的闺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爱盼谁盼去！以后就是回门也别落在我六房里，我没这福份。现成的都保不住，还盼没把没柄的，圆乎的话谁不知道说？去他娘的一段倒霉的缘份……”

各房的见她对着那断墙发这牢骚的。有的觉得是不是太过份了？六房炸了墙还使各房弄僵。有人觉得是不是心不够狠呀？到头来还是让“肥水流外人田了”。有人在思索这门牙是不是真姓潘呀？李无香也没证明她打七房出的。而大房的一手拽住了欲走的六房的，叫道:“你不说门牙搭上那小子还有一男一女掺和吗？他俩啥来头？”

回望双眼充血的大房的，溜望又萌发贪欲各房的，六房的淡淡道:“我也是打路头听来的，具体的也说不清楚，就从死拧的丫头看怕没有吧！”

她们脸上都布满了疑云，有的也有要下山把门牙截回来之念头，可都耗着大房的。

可大房的手一甩，叫道:“看我干嘛！你们要争自个儿争去，犯不着问我！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揪回来又闹个鸡犬不宁？往日瞧见了大房里的难处，能今个眼巴巴望着我？与我争个啥？一个药罐子，仨老光棍。老三都三十一了，还不是虚岁……”

她们都自顾散了，可别落她埋怨，再晚迈步指不定她对谁大发雷霆呢！而六房的决定得遑再出一趟山，打探一下那俩人的来头，摸清门牙是否根红苗正。

李无香在人群的最前面，左边是门牙，右边是自行车。她一手牵着门牙，一杖搭着车把，招呼韩正门道:“后生，过来。这两样，一人一物，你只能选一样。”

韩正门瞥了那车一眼，坚定地牵着门牙的手向山外走去。门牙也义无反顾，与他靠得越来越近了，与他的脚步正合拍，不快不慢，不多不少。大家目送他俩没入坡下，心里都不知什么滋味，而无缘者心里也只有望洋兴叹了。李无香顿顿杖，道:“那小子不错，能掰分出哪头重哪头轻。以后各房里的找人都得按他那标准来。”她支杖回身，道:“狗子猫子，把车推库尾去！说好让轩子回来载大小姐的。就是我那库尾在暗水穴上，湿气重，又不通阳，怕委屈了这车。以后得造一敞亮的房子，就为装这车。以后轩子回来了还不知锈成什么样子……”

李无香在一群后生的簇拥下来了，受了这么隆重的接待，脸上还露出洋洋得意之色。进门后也顾不及和韩正门相依、已生命危殆的门牙，伸出杖敲着案板上一排排整齐列放、盛着大白米饭的碗，道:“一、二……十八罗汉齐备呀！就说每人吃两碗，已晃过多少天了？”她张望着各房的，道:“你们胆子够顸呀！目无天理，逼死了一对有情冤家呀！死了吗？”当得到气息尚存时，她道:“把他俩抬到哪背阴山上去，死了省得在大房晦气，在外面就看他俩的造化了。轩子还没回来，潘家就又要出这样的事了；出了这样的事，他还会回来吗？我明确告诉各房掌堂的，别做这伤天害理的事。门牙是七房里出的，门牙一直姓潘，也永远姓潘，谁也带不走潘家的闺女。门牙长大了，她的心事该了了。过不了两年，她准带着后辈出现在山里看我这老婆子，可招待还得在六房里呀！谁让六房承保了呢！六房功德无量，各房的都是老七俩口子的好嫂子。就为门牙的这事，我李无香也积了一笔荫德……”

铺上的韩正门翻起了身，趔趄几步上来就扑在李无香脚下，嚎啕大哭。而李无香仰头大笑了起来。

几天后，李无香、各房的及各房里的都送门牙出山。韩正门看着门牙歪歪斜斜推着车在那路口出现了，不禁喜出望外，正要迎上去，却被李无香伸出的杖挡住了。

各房的对门牙说怕万家来闹事，把她给保护起来了。其实离开了她，她们的鬼胎就昭然若揭了，无非是要把门牙娶进房里来，更有甚者还贪那车当嫁妆。眼见大房的疾步去库尾，都大步、随腚跟了上去，缠着李无香给说合、成全房里的事，把房里未成家的推出去，说为门牙快疯了，接着夸房里的如何倜然崭然，干活的好把式，疼媳妇的好料子，做爹的好榜样……管家理财，约称持盘……识文断字，著书立说，拟章作诗……

李无香老半天才打起眼来，道:“既然各房里的都是人物，还盼轩子回来干嘛？”

六房的一直没开口，跟来也为盯梢，这会趁被噎的她们收了口，才道:“婶，门牙的事我看还得随缘。”她懒得看眼色，视目无睹，道:“我做了她几十年娘应该说得上话，但也脱不了婶拍板。还有那车的事至今还是迷一样，只听说，没见着。要是有车呢！轩子回来留给他，以后带着哪家千金就不劳各房老头抬轿子了。”她故作轻笑，一抬头见各位寒面冷容、包括李无香，于是缩在人后再也不开腔了。

大房的叫道:“那姓韩的小子不是还盯着潘家吗？把他找来劝门牙张口。门牙要再也倒不过来，别说那辆车，他自个儿也别想出这樘门了。”

韩正门被押解进了屋，被关禁了起来。几天以后，各房的再来时，他也昏昏沉沉了。大房的心虚房颤了，再也不敢擅自做主了，大声发话道:“快去请库尾的婶婆来！老潘家的大事要事没有她，谁也把持不过来。”

门牙不想做小月那样的蠢事，首先因为实在厌食反胃，可是那天对各房的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做了，接下来心灰意冷怕只有趟她那条道上去了。

用小月那种让各房的每每讲起时津津乐道的经历来抗拒各房的，她们以后想起自己会不会詈斥自己忘恩负义？那后辈们知道后对自己同样有崇拜之情吗？小月只是为了不受奴役而自己却是为了生命中神圣的爱情呀！后辈们更有学识、更有独立自主的分辨能力，希望你们同样有一颗怜悯之心，客观公正评价自己为爱瘐死的举动，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支持、肯定，就是对自己的敬礼。自己的故事要像小月一样在潘家流芳百代？自己没去看杨梅花，难道也要像小月一样被诏回天堂做花仙子吗？……在这样的意识中，门牙沉沉地睡去了。

各房的就接着夸夸其谈，徒托空言，但都不偏离门牙本身，只要在她身上能扯上而不让李无香觉得太离谱就口若悬河。原则只有一条，让李无香今个不对门牙的事做出决定就决不收兵。也认准一条，李无香以后在潘家要做道场法事或是上演文武大戏没有各房的鼎力支持也是白搭台子，原因很简单，她就是孤家寡人。结果李无香在嘈杂的境地中既然睡着了，那呼噜声盖过了七嘴八舌，那涎水流得又长又稠。各房的知道她经过这些年的沉寂、修炼，道术日臻深厚了，准不定不是尘寰中人了，准不定她睁开眼还会说，咋都不咧咧了？我正听着呢！不就是打听轩子啥时候回来吗？告诉你们，听实了，不回来了。

各房的回去以后，得到可靠消息，说门牙在工地上有一男一女掺和她跟韩正门的事。她们立马凑头分析，也只能确切知道早年七房的和老七相处一段时间后，匆匆回娘家了，生下门牙后仍住在娘家达半年之久。冲昏了头脑的她们都认准此“事实”足以说明问题，经过讨论，明确地达成共识:一，门牙只能嫁给各房里的，嫁谁让她自己拿主意；二，各房里的都得尊重她的选择，不得强加意愿给她，不能诱导她，更不能伤害她；三，各房的也不能横加插手，有棘手的问题，以协商后达成一致决定再行事……

韩正门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誓言旦旦。在场的人谁不为之动容、眼眶湿润？可大房的扶起了门牙，又好言劝走了韩正门后，望了各房的一眼。各房的看出她这一眼可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想想也是，就听几句不着边际的软话差点误了大事！于是招呼门牙别窝憋在受过打击的六房里。无数张嘴劝导道:“到处走走，去各房里散散心。既然你都知道了，也别让六房独担了，以后就吃住在各房。眼见你又说了婆家，各房能熨帖你一天是一天，藜藿袯襫可别计效，回婆家后可别说各房里生活艰苦，让你婆家见笑……”

门牙发现六房的双眼睖睁、精神有异一般，怕她幡然醒悟后翻脸不认人，需要各房的袒护，于是跟着大房的去了，哪知被她直接带到一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就她回身锁门的轻重，门牙认为这次幽禁怕比在万家更甚。

正在她们为门牙的未来献猷擘划时，监视她的传来一窳一臧两消息:臧的是门牙来月信了，窳的是她不吃不喝。于是她们一哄而散，去劝慰门牙，别让她冷了心再涉当年小月之后尘。

关于小月抵抗李无香奴役、作践而拒食的故事，门牙从六房的口里听了无数回了，每每看出她讲叙的时候有多亢奋，好像在讲她自己一件惊天壮举一样。门牙却实受其浸染，也暗暗萌发了对小月的敬佩之情，却从没想过用她这方式摆脱、抗争现实中的无形枷琐。从小到大她对周遭的人唯命是从、笑脸相迎，甚至没掉过脸色。就是六房里小子做了顽皮的事，门牙也会给他们擦拭搌按，或背黑锅，因为她有六房的宠着。也因为这个原因，房里的更把她当挡箭牌，同时在外面保护着她这位乖张的妹与姐。可以说，除了物质上有所欠缺以外（当然，这也为时代所局限，家家如此，也许门牙本人无此意识），她在六房里的成长时光还算尽如人意的。这趟出山后，她知道自己不是潘家血缘，也看出各房里的疯狂举动是在争取自己留在潘家。清楚如果一辈子留在哪房会得到潘家最好、永远、嘘寒问暖的呵护，那么那些背后的目光、妄议也会不攻自破了；可更清醒地知道就是跟最亲密的六房里的在一起，也没有被他载着的那种轻飘飘、荡悠悠如驰上天堂的要晕厥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所谓每个少女向望的爱吧！她认为如果以牺牲爱的方式报答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各房，这是最愚蠢的，这怕只是上一辈、像小月一样不知道“abc”的人所能踏上的路。

昨天猫子来问她知不知道那辆自行车在哪？由此门牙知道他第一次来潘家时丢失了那辆崭新的车，由此揆度他以后来潘家几趟都是为了车？要不他出现在那女人家时心神忧悒、语蔫闪烁、举止畏葸？想必这趟他催赶自己回山也是为了车或说以车为要？她毫不怀疑地认为他心里对自己退却了。同样阙疑他那让自己神昏智迷的“这不是你吗？”，是他提醒、拒绝时的一句应急的话？想得透彻，转而就怕看得明白，因为门牙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割舍不掉！多想告诉他那车和自己哪头更有份量，多想提醒他:你不是因为自己（指门牙自己）本身原故而是六房及各房的贪婪和丑态毕现让你萌生了退却之心。她多想用全部体温烤暖、挽回他那颗冰冷、渐行渐远的心，大声告诉他:总会有一天你会看明白，识清楚自己比那车更珍贵！车会生锈，爱不渝、忠贞不朽。

翌日，韩正门来了，只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招呼她一声就匆匆往山里赶。门牙见到他就像从精神瞀乱中摆脱出来了，并且立马如此清醒，认为这趟进山没有好果子吃，就是他太轻便了；轻便的招自己如幺麽走卒，轻便的两手垂垂。而且她觉得他邋遢，不禁唠叨了几句。他回头冲道:“你操哪门子的心？我自有打算。”

门牙做梦也没想到他对自己就敢龇牙了。就他一冲，也因此把她从对以后憧憬得如梦幻般的新生活中走出来了，就巴望着他在六房有惊人的表现。疑惑的是返山未半他就落后面了。快到时他催赶她先回去。当她看见汹汹而来的各房里的时，回头却看不见他的影了。被六房的揽着时，门牙知道山里出大事了，因为看见被炸的房子。

之后门牙就跟着六房的回六房里了。当各房的把他押进来时，门牙就跪在各房的面前哭着表示:娘、各房里的娘！在你们的袒护下、供养着的闺女已经长大了。这趟出山闺女已相中了他，我们发誓生生死死也要在一起，请各位娘成全一对如花美眷。闺女代表故亡的爹娘感谢各房里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定好好做人、勤勉做事、知恩图报、感恩戴德，以后准把你们当亲娘侍奉，一定把炸塌的房子修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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