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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幸不敢继续朝下想了。

他以往想到妈妈的时候满是思念和慰藉,可如今眼看就要见到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妈妈了,他却无端地生出了这么多畏惧。

妈妈刚失踪那会儿,元幸曾经从奶奶模棱两可的话中猜测出她的来历,那时的元幸也曾矛盾纠结过。母亲有权重新追求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也是年满十八岁的成年人了。

甫一下车,元幸就看到了不远处王愆旸的车子,本该是心中松口气的事情,他的心脏却被吊了起来,不上不下,心跳声怦怦怦地加速。

元幸抬起头,眯起眼睛,努力在日光下看了看“栖云茶社”的匾额,抱紧了怀中那捧郁金香,抬脚跨上了台阶。

栖云茶社内装潢十分古典,门口架着凿着曲水流觞,哗啦啦的水声在安静的室内无比清晰。以茶代酒,又添几分清幽。包间门扉紧闭,每隔几步就立着一名服务员,个个都抿着唇,缄默不语,保持着大厅里的安静。

其中一间包房里,王愆旸和嘉铭面对面坐着,每人面前都放着一盏茶。

王愆旸总算就见到了嘉铭,嘉忆的亲哥哥,元幸的舅舅,也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和元幸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兴许下垂眼是嘉家人独特的面部特征,看起来已经四十多岁的嘉铭也有一双温和的下垂眼,然而温柔的下垂眼中,眸光却无比的坚定和严肃。

除了下垂眼,元幸和这个舅舅的面相还是有那么一两分相似的,一看两人的长相就知道他们有着血缘关系。

壶中茶水荡漾,一根茶叶柄在水中沉沉浮浮。

来时路上两人已互通姓名,此时便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毕竟是嘉铭邀请王愆旸来茶室的,他便拿起紫砂的茶壶,冲洗了杯子后倒了盏茶给王愆旸。

杯子被稍稍往前送了松,嘉铭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愆旸接过茶,点头致意:“谢谢嘉先生。”

“客气。”嘉铭淡声道。

王愆旸十分清楚嘉铭邀请自己来此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劝自己,劝元幸不要再来打扰嘉忆那好不容易才趋于平静的生活。

上周七天,王愆旸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考虑关于嘉忆和元幸的事情。

他的小星星固执,一根筋地不信命,意愿明确地想见到妈妈。而嘉忆这边只有嘉铭单方面拒绝到他们见面的请求,并不是嘉忆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争取看看嘉忆是怎么想的。

如果嘉忆有见自己的儿子的意愿那再好不过,但如果她明确表示自己不想看到元幸,厌恶元幸的存在的话,他立即就带元幸离开。

王愆旸不想让元幸感受到因母亲的憎恶而来的痛苦,这比见不到她更让元幸心痛。

但王愆旸并没有一上来就对嘉铭开门见山地重复自己此行目的,他像是聊天一样问嘉铭:“嘉先生知道他的名字吗?”

嘉铭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摇摇头头:“不知道。”

其实嘉忆在刚到家的那阵子,经常会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一堆密密麻麻的名字。为稳定嘉忆的情绪,他们不敢靠近,远远地看到那是重复的两个字。

有次家中一名小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近嘉忆,想看看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只不过刚靠近,嘉忆就像疯了一样把宣纸团起,塞进嘴巴内,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写的名字。宣纸团抠出来后,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嘉忆口中嘴边全是墨迹,家中人再也不敢追问这个名字。

王愆旸顿了顿,语气缓缓道:“元幸,元宝的‘元’,幸福的‘幸’。”

嘉铭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他又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紧接着,不待王愆旸说话,他问道:“他知道这件事吗?你找到了他妈妈的事情。”

“知道了。”王愆旸苦笑道,“不过我骗他说,嘉女士目前不在京市,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嘉铭没说话,微微笑了一下,只不过看不出这笑容的意味。

王愆旸拿起茶盏品了口香茗,沉默了一下,迟疑又试探地问:“嘉女士最近还好么?”

兴许是因为嘉忆最近状态不错,嘉铭又笑了一下,十分爽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挺不错的,最近画了不少画,我都买了画框给裱起来挂在家里了。之前还跟我说想六月份的时候趁着学生毕业季,看看美院学生的毕设展什么的。她能出去走走,和外界接触,我也是挺高兴的。”

“她当年是美院的学生,只可惜没能毕业,想去看看毕业展也算是变相圆了一个梦吧。”

嘉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轻松,面部表情也十分柔和,和刚刚那个严肃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不难看出他对嘉忆这个妹妹的关爱。

王愆旸也笑了笑:“那还是挺不错的。”

“所以...”嘉铭语气一转,将话语的主动权重新握入手中。

“我还是那个态度,嘉忆能恢复成现在这样是很不容易的,她一直在努力从过往中抽离出来。我们一家人耗费了很多心血,我作为她的亲哥哥,不希望我们一家人曾经的努力功亏一篑。”他委婉道。

但话里话里话外还是不同意元幸和嘉忆见面。

王愆旸微微皱眉,嘉忆的状态好转是件好事不假,但元幸何尝也不是一直在努力。

目前来说,嘉忆经过这么几年的治疗,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希望里。而元幸现在虽说是整个人都在希望下,但很快就会又被拉回绝望中,王愆旸十分担心元幸可能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落差。

立场也好,三观也罢,理性如何,感性又如何。

王愆旸始终是站在元幸这边的。

他启唇,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吱呀——”一声,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王愆旸和嘉铭闻声,齐齐回头。

元幸抱着一捧康乃馨从门缝里探出头,欣喜又紧张地朝屋内环视了一圈后,眼神瞬间黯淡了一些。

“元幸。”王愆旸微微皱眉,“你怎么过来的?”

元幸走到门内,有点委屈地看着王愆旸:“开,开心先生,妈妈呢?”

王愆旸揉揉额角,冲他道:“小元幸你先过来。”

元幸迟疑地看了看屋内另一个男人,小心翼翼伸手关上身后的门,快步走到王愆旸身边坐下,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求得安全感。

而嘉铭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眼神有些躲闪和害怕的元幸,不自觉地伸手抓紧了身下坐垫。

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元幸和嘉忆长相极为相似,下垂眼,泪痣,小鼻头,唯一不同的就是嘴巴。熟悉嘉忆的人只要看元幸一眼,就能断定两人的关系。

现在看着这样的元幸,嘉铭恍惚间有一种看到了嘉忆离开时的模样。

从血缘关系上来讲,这是自己的外甥,从另一层关系来讲,这是自己亲生妹妹那长达二十多年苦难的见证。

嘉铭是个冷静又聪明的人,即便元幸的存在再不堪,他也明白眼前这个小孩是无辜的。他作为嘉忆的亲哥哥,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保护妹妹,其他的都与他无关。

元幸感觉到对面男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地转悠,这让他觉得有一点点不舒服,也有一点害怕。

于是他不由得转了转身子,去和王愆旸说话:“开心先生,我,我妈妈呢,怎么,怎么不在的?没有回,回来的吗她还?”

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元幸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的,语法病句都从嘴里秃噜了出来,语调也有一点颤抖。

嘉铭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

王愆旸说他烧坏了脑子,智商倒退回七八岁,现在看他说话断断续续又口吃的模样,真的就是个小孩子一样。

嘉铭突然有些生气,是替嘉忆生气。自己的亲妹妹为了这个孩子困苦了20余年,但如今这个孩子却成了这副模样。

他不是在指责元幸,也没有将元幸当做罪魁祸首。

可能只有那些拐卖儿童妇女的人,那个害自己妹妹的变成这般模样的,依旧逍遥法外的人渣得到惩治,甚至去死,这股无名火才有可能熄灭。

元幸今天已经是第二次问王愆旸自己的妈妈的哪里了,王愆旸似乎有点为难,摸了摸元幸的脑袋,没说出话。

嘉铭见状,想了想,开口道:“嘉忆出去了,现在不在京市,过几天就回来了。”

听到对面男人开口说话,元幸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转头打量这个人。

虽然他第一次见嘉铭,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像是...说不出的亲切感,即便他脸上没有什么笑容,但看着那双下垂眼时,元幸似乎十分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自己体内流淌时的声音。

王愆旸冲嘉铭微微点头,感谢他帮自己解围。

而元幸则在一旁,一字一顿地念着:“嘉?忆?嘉?忆。嘉,忆。”

起初他的语气似乎有点疑惑,慢慢地则越来越笃定,两个字中包裹着的情感也呼之欲出。他重复了三遍后停顿了一下,接着猛地抬头,眼眶已然泛红。

在听到嘉铭说出这个名字的第一瞬间,元幸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努力挣扎。像是种子破土,蚕蛹化蝶时的那股力量,从他心底的那片大海里,化作一声鲸哮,伴随着海浪破海而出,水花从高处拍打下来,腾起层层水雾。

元幸站在那片水雾里,睁着双眼,看到了一个自己追寻多年的身影。

“开心先生。”

元幸眨了眨红红的眼睛,声音有些许颤抖:“这是,这是我妈妈的,名字呀,是她的。”

他没告诉王愆旸自己忘了妈妈的名字,或者说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因为那场高烧已经记不起妈妈叫什么名字了。他有的,只有那张照片,和他内心最深处渴望的母爱和感情。

“小元幸不能哭的。”王愆旸抽了张纸给他擦擦眼角,温声哄着,“不是说好的,要见到妈妈的时候不能哭吗?怎么又要哭了?”

元幸使劲地眨着眼,想把眼泪给憋回去:“我,我没有哭的。”

嘉铭看沙发对面的两人,看着拼命想止住哭泣的元幸,看着嘉忆的儿子,又一次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下的坐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思索着,嘉铭的电话响了。

是嘉忆打来的。

嘉铭似乎有点恍惚,直接就在室内接通了电话,而那边的王愆旸还在安慰着快哭了的元幸。

“喂。”

“喂,铭哥。”嘉忆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她的心情和语气,“你现在在哪儿?方便回家一趟吗,我有点事想和你说一下。”

对面,元幸似乎因为想到了母亲的名字,情绪难以自持,王愆旸虽竭力安慰,但依旧挡不住他那强烈的喜极而泣和庆幸。

“开心先生呜呜呜呜,我,我可算想起妈妈的,妈妈的名字了呀呜呜。”元幸一边哭一边抹眼,不让泪珠落到康乃馨上,“呜妈,妈妈的名字呀。”

“小元幸不哭了。”王愆旸索性伸手把人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背,“最近小元幸是变成了小哭包吗?不哭了不哭了哈。”

这段对话通过嘉铭电话上的麦克风,十分清晰地传到了对面。

距离栖云茶社不远的一个高档小区内,十八层,一个长发的女人面对着阳光而坐,她微微侧着头,拿着手机似乎在和谁通话。

电话里传来哭泣的声音,庆幸的声音,开心的声音。

不幸福的声音。

折磨的声音。

儿子的声音。

她的儿子的声音。

下一秒。

“啪嗒”一声,女人耳边的手机掉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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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好拧巴,我好想写元元和老王的互动啊,这段剧情赶快过去吧我好累QAQ

阿晋,你已经是个成熟的app了,需要学会自己码字了(发出咕咕咕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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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天气初见炎热,初夏的味道藏在爽风的尾巴里,空气干燥又清新。

元幸坐在出租车后排,出了一身的冷汗。花束外面的包装纸被握出了深深的褶皱,掌心里满是粘腻的汗水,两只手用力握着,颤抖却怎么都抑制不住。他用力地抿唇,咽下口水,在一路的纠结和害怕中到了东城区的栖云茶社。

可没几日,元幸就烧坏了脑子,忘掉了许多事,包括母亲离开即是解脱这件事。

对嘉忆来说,可能元幸的出现会让她的心理在解脱后又一次陷入煎熬。但现在的元幸终究是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是个小孩,只想要妈妈温暖的怀抱,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想再一次见到她。

大概也是一种天真和本能中滋生出来的,不自知的自私。

“啊?”元幸一愣,连忙解释, “不, 不是的, 花朵是,是给我妈妈的。”

“哦这样啊。”司机大叔点点头,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元幸小声说:“不是的, 我来, 打工的。”

她照顾自己,照顾一个自己和厌恶憎恨之人生出来的孩子十八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妈妈走了,是她的解脱,自己十八岁了,也考上了大学,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至少那时候,十八岁的元幸这么想。

该怎么喊她,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很想她,该怎么把花给她。如果她喊自己的名字时,自己要如何回应,要如何表现。

如果没见到她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妈妈不想见自己的话,又该怎么办...

“渴了吗怎的说话不利索?后座有矿泉水,想喝就拿一瓶。”司机好心道。

“不, 不用的。”元幸连连摆手,“我, 我不渴的, 谢谢您。”

在街边打了车,元幸报出栖云茶社,司机脚踩油门, 带着他直直地朝那边行驶。

司机是个京市大叔,他兴许是把元幸手里的花当做玫瑰了,操着一口京腔同元幸搭话:“这么小就早恋了啊?玫瑰花送女朋友的?”

大叔虽然话多了点, 问的多了点,不过这也恰缓解了元幸心中的紧张和不安。

他凭着一时冲动就出了门,完全没有想过,万一王愆旸是去见朋友或是见同事,自己带着一捧康乃馨摸过去会多傻。

又或者是,他在担心,如果真的见到了母亲的话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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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幸虽然不知道开心先生出门是干什么的, 但他本能地感觉,王愆旸出门和他这几天一直魂牵梦绕的妈妈有关。

于是他想都没想,一直默念着茶社的名字,拿上那捧他在一周前买的康乃馨, 等到王愆旸开车离开后,这才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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