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雪甲

蓦地听见这话，自始至终都将头埋在地上的马吉不禁虎躯一震，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面色古怪地看了呼延廷以及他那些手下一眼。

不愧是活得最长的大狼主，是真他娘的会玩。

虽然不知道这呼延廷为何和自己说着说着话就突然起了兴致，但为了避免自己晚上的噩梦再多出些内容来，马吉顾不得那么多，当下直接从地上跳起。

或许是感受到马吉投来的眼神，他侧过头，面色如常地与之对视。

“狼主饶命，狼主饶命！”

才站起来不久的马吉再度跪了下去，身体抖得比先前更加厉害。

“啪！”

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于马吉响起，惊慌中的他微微抬头，随即便看到一块令牌。

“老夫身边没什么人，仅有的几个方才也死了，便暂且由你去替老夫办件事。”

呼延廷那块令牌往马吉的身边踢了踢。

“这是老夫的狼主令，你拿着它去一趟大营，把营中的士卒都调集到西门外，还有你从疆南带过来的那些人，记得也一并带过去。”

“全…全部？”

马吉伸手拿起牌子。

“全部。”

呼延廷俯下身，用地上的尸体擦拭着自己的刀刃，一边擦一边说道：“宁宛大营的两万人，再算上你的手下，统共三万大军。”

“狼主…你这是…”

全城兵马倾巢而出，这样的举动，不免让马吉感到惊讶。

“出征。”

呼延廷笑了一声。

既然知道了宋军的统军将领是何人，他又怎能在这里等待？

郭仪让他痛苦了二十年，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能让对方痛苦的机会，又怎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老者眯起眼，看了看已然擦拭干净的蛮刀。

郭羽，必须死。

……

东芜。

王明华独自一人站在城头，他身穿戎装，面朝南方，眼神悠远。

白气随着呼吸不断升腾而起，感受到身上传来的凉意，他自嘲地低笑一声。

到底不复壮年，又大病一场，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如今连北疆这最为熟悉的寒都有些承受不住。

如是时光倒流，换成二十年前的他，莫说像眼下这般浑身披甲，便是赤身裸体立于风雪之中，也不见得会畏冷。

这并非夸大其词，而是他当初确实经历过这些。

在北疆这等家族身份重于一切的地界，平民出身的他能攀上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可不是运气。

经历无数次雪中搏杀，爬出无数个尸山血海，他才得以在军中站稳脚步，最终结识彼时还未登上王座的程达涯。

想到这里，王明华又是一笑，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容里只剩下怀念。

那一年，正是最好的时候，程达涯与程枭涯还不曾决裂，他们几个时常围坐在火堆边，一边听心爱的姑娘弹唱她家乡的小调，一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酒到酣时，你骂我我打你，几人闹成一团，等到累了，便什么都不管的往雪地里一倒，快活得似神仙。

轻轻叹上一口气，王明华笑意不再。

物是人非，二十年好似过眼云烟。

不管是他，还是程枭涯，又或是大哥和她，都已经回不去了。

“大王。”

呼衍言的声音于身后响起，王明华收拢起心神，一个转身间，他脸上那些怀念遗憾等种种情绪已然全部消失不见。

“可是城中军马调集完毕了？”

他看着自己的军师，语气淡淡地说道。

自程枭涯退军后，东芜便一直在备战。眼下宋军既已应邀北伐，他们这边自然也不能一直守在城中不动。

南下收复白台，便是他王明华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

“是，城中战骑一万，步卒两万，现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征。”

“很好。”

王明华点了点头，又问道：“完颜家那边可有答复？”

“未有。”

“呵。”

王明华冷笑一声。

疆地九城，互为牵制，他这边如是倾城而出，难保王城的程枭涯不会有什么动作，是以，为了此次出征，他自然要做些准备。

半月前，他修书送往北域，希望完颜家能在北边弄出些动静来，有他们的震慑，王城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完颜家那帮子人显然有着自己的盘算，即便他们已是从程枭涯那边倒戈过来，却始终保持着中立态度，显然是想隔岸观火，等局势再明朗些再做打算。

“看来，光靠那位已是镇不住如今的完颜家了。”

王明华挥手道：“罢了罢了，左右也没打算靠着他们，准备出兵吧。”

虽说要冒些风险，但以现下北疆这混乱的局势，想来程枭涯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大王莫要着急。”

听到王明华要下令出征，呼衍言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完颜家的回信虽是没有，旁的信还是有的。”

“这是？”

王明华接过书信，皱眉问道。

“这是来自疆南的书信。”

呼衍言的话声顿了顿，随即继续说道：“王女殿下的书信。”

听到这话，王明华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些，他撕开信封，从中拿出书信看了起来。每看一点，他的眉头就会紧上一些，待到将信看完，他的一双眉已是紧紧锁起。

“柯勒石死了？郭羽仅用一日就拿了疆南？”

王明华转头看向呼衍言，神色晦暗不明。

“是。”

呼衍言点头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这一消息。”

王明华皱眉不语，又将目光投向手中的信纸上。

上面满是程琪雪那熟悉的字迹，信中，她详细讲述了疆南一役的前后经过，随后还写了宋军接下来分兵的打算，等到最后，她才写出自己来信的原因，称郭羽请求他一同出兵，合击白台。

“这个郭羽…”

王明华双眼微深。

飞马斩狼主，雪夜破疆骑，连环攻心策，一日下疆南…光是这些表现，便不可不说之精彩，几乎可与同样领兵北伐的他父亲媲美。

不过最令他惊讶的还不止这些…

“完颜博死了。”

“…？！”

一旁的呼衍言瞳孔微缩，显然是被这消息惊了一惊，他略带喜意地说道：“刀王若死，那程枭涯…”

“他数月前死在了郭羽的手上。”

“……”

呼衍言沉默下去。

“这真是一个完全算不上好消息的好消息。”

王明华摇了摇头。

当初郭羽还在东芜之时，初露锋芒便让他动了杀心。

他明白，若是此子成长起来，必是第二个郭仪，而他们北疆，却已再经受不住第二个天威公。

所以，拉拢失败后，王明华便答应了完颜博的要求。等程琪雪私放郭羽出城时，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借着完颜博的手将之除掉。

那个雪夜，他知道武评上会少一人，却没想到少的那个竟然是完颜博。

刀王固然可怕，可若是死在郭羽的手上，那便更加可怕。

原本的郭羽，用兵之才便不下其父，武力则稍逊之。可眼下程琪雪却在信中却告诉他，入势巅峰的完颜博已为郭羽所杀。

而且，郭羽还没有缺胳膊少腿，该怎么装逼就怎么装逼，显然是当初击杀完颜博后全身而退。

这无疑给了王明华一个信号，如今的郭羽，武力怕是也直逼当年的郭仪。

让这样的人来当宋国的镇北将军，日后所要给他们带来的危害无疑将百倍于完颜博。

想到这里，王明华不免有些头疼。

马吉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老者一手拎着犹自沾着血迹的蛮刀，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出手杀掉这些人的不是他一般。

溅在脸上的鲜血，使得马吉停住了说话，他张大嘴巴，满是惊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进来的那几个守卫，他们的身体仍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而脑袋却已是落在了地上。至于方才说话的那个，死状则最是凄惨，不止身首异处，那撅起的屁股更是被斩成了好几段。

片刻前，这些人还好端端地跪在那里，不过他说句话的功夫，竟是全都死了！

“来吧！”

“…？”

眼见被自己叫进来的手下二话不说就跪下且还拿屁股对着自己，即便是呼延廷的见多识广一时间也难免有些蒙圈。

“小的…小的就不就在这里打扰狼主的雅兴…”

“噗！”

自以为猜透主子心思的守卫，当下为了生计，强忍住恶心，撅起屁股朝呼延廷晃悠了两下，捏着嗓子学着青楼里那些姑娘的样子叫道：“人家好痒，狼主你快来么~”

“？？？”

他自激动中平复过来，皱着眉看了眼那几个守卫，沉声道：“你们这是何意？”

这话一出，最先撅腚的守卫不禁愣了愣。

呼延廷对于众人来说，显然已不是大一级的问题，是以面对当下的情况，纵然满心不愿，那几个进来的守卫也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他们学着马吉的样子，颤颤巍巍地背对呼延廷跪下，其中的一个甚至还主动撅起了屁股，带着些悲愤，又仿佛认命似的大吼一声。

难道他会错意了？

不对！

像狼主这样的大人物，向来都不喜欢主动。他这话，估计是想让自己这帮人更加主动一些！

人生在世，许多事情往往都是身不由己。

古语有云，上有命，下不得不为。

古语又有云，官大一级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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