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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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老主簿吓得半死,后面走廊里路过的排场对象刚好路过,便给了这么个中肯的意见。

陆栖鸾连日来习惯了这位文豪莫名其妙的言论,知道他是说笑的,也不再如先前半拘谨,道:“谢公,就算枭卫有权把这些庸吏一个个拉下马,还是会有更多如他们之辈被调任到这种地方上,该如何根治呢?”

谢端听了她的话,倚在廊侧,道:“历朝历代,有此问者,多是王侯之辈。或御封土之地,或治一国之疆,忧于百姓,却又恼于人心,是以此问尚无定论。若单论本朝,追根究底,便是儒入歧途,士人尚儒却不知儒,如杨刺史,为求‘礼’而召集文人迎候,然而惊扰黎民,这便不是‘礼’。”

轻抬眸,谢端那疏离的目光渐渐冷下来,道,“便真应了你当时那句……贼在朝中了。”

……

入夜时分,陆栖鸾一直在想谢端说的那句贼在朝中的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到底还是年轻,纵然学得快,也还没到走一步想十步的地步,此番回京,也不知京中风云该是如何变幻了……

枯想了好一会儿,陆栖鸾还是揽衣起身,正想点燃烛火给家里先写封信,刚拿起火折子,便看见外面树影摇动,一个鬼祟人影矮着身子靠近。

——有贼?

夜巡的守卫刚走,若是大叫怕一时半会到不了,陆栖鸾便拿起桌上的铜烛台,躲在隐蔽处。但那黑影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拿起一根竹管,向房内吹了些迷烟进来。

陆栖鸾隐约闻见一丝古怪的香味,忙拿出帕子沾了花瓶里的水权且捂住口鼻,那黑影放完迷香后,这才拿匕首插门缝里,挑开门栓。

接着月光,陆栖鸾看见那是个身材娇小的黑衣人,显然有武功在身,进来之后,匕首在指间转了转,握在手里便直奔床铺。但还没到床前,好似发现屏风上搭着的衣服并不是目标的,凑近拿起来看了一眼,小声抱怨起来——

“啧,又走错了。”

抱怨完后,黑衣人便像只猫一样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着廊柱翻上房顶,一声细微的瓦片响后,似乎走远了。

陆栖鸾这才面色凝重地走出来,显而易见这是个暗杀者,如果不是她的话,多半就是去刺杀谢端的了,听刺客的意思,像是还没得手。

陆栖鸾马上披衣出了门,走过两个庭院,便见到一队巡逻的卫士。

“你们过来。”

“陆大人,深夜有何事?”

“刚刚有个刺客去了我的房间,你,跟我带人保护谢公的厢房;你,去调府兵来把行馆围了,刺客尽量活捉,万万不能让谢公伤到一根毫毛。”

卫士们惊慌了一瞬,忙按她的命令去做。

陆栖鸾一边带人往谢公住处赶去,一边想那刺客身影灵巧,这梧州府的精锐都在地方剿匪,按枭卫的标准来看,没有弓兵包围,这样的刺客怕是难抓。

果不其然,刚一走入谢端住处,便听见一声兵刃交击的脆响,谢端院落周围的府卫也发现了什么,大喝一声“有刺客!”整个行馆便乱了起来。

有些轻身功夫的府卫,三三两两地上了房顶,那黑衣人单枪匹马地站在屋顶上,见进退无路,一旋身,乌光绽出,围过来的府卫一连发出数声惨叫,便从房顶上滚落掉下,哀嚎不已。

——好厉害的刺客。

“东院上房顶!行馆外围死了,走了贼人拿你们是问!”

陆栖鸾虽是这么喊着,但那刺客的确是武功高强,围上去的府兵没有他一合之敌,宛若穿花蝴蝶一般,两三下便跃至行馆最外侧的房顶上。

“弓箭手呢?!怎么还没到!”

陆大人毛了,爬着梯子也翻上墙,眼看着东墙外的府兵要拦不住了,忽见那刺客猛地退后几步,一把长刀自对面民宿屋顶上飞来,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直接把刺客前面的檐兽击了个粉碎。

这个暴力的拆房作风……

刺客显然也察觉来者并非庸手,笃定对方兵刃已扔出,此时赤手空拳。刺客腰间长匕首上手,一纵身,化作一阵刀风刮了过去,本是打算一刀夺命,却见对方俯身,抓向了脚下房梁。

战乱甫定,许多重建的民宿屋顶打多是用山中老竹搭建的,他一发力,喀地一声响动,竟生生把做房顶的老竹扯下一根来,横着便向已来不及挪身的刺客猛然一抽……

陆栖鸾远远地只瞧见那刺客被横着抽进了一户民家的伙房里,砸穿人家的房顶,炸起一蓬炉灰。

“陆……陆大人,这还抓活口吗?”

陆栖鸾:“……”

抓自然是要抓的,可后面的府兵匆匆砸开民宿的门赶到时,却只见到满地瓦砾,一看却发现那刺客被砸得过猛,后面的土墙刚砌上没两天,便给砸穿,让刺客带伤逃了。

于是苏阆然取了自己的雁翎刀,刚落地便见陆栖鸾趴在墙头幽幽地看着他。

“你下回遇见刺客的时候,咱们留个活口可好?”

“抱歉,这个月杀人杀太多,没收住。”

陆栖鸾也无奈,让人去全城搜捕后,从墙头上跳下来,拍着手上的灰道:“青帝山都灭了,梧州的余匪有这么难剿?”

“不是梧州的余匪。”苏阆然,道,“在梧州和阊州边境,发现数十具男尸,其中有一个是赵府主麾下的王长史,为了查这些,多耽误了些时辰。”

若是放在别家的军队怕是认不得,可雁云卫与枭卫共事多年,虽见那些男尸服饰被剥了摄蛟服,却也还是认得出来。

“又是枭卫被害……”

苏阆然见她面色有异,问道:“怎么?”

“我在崖州去请谢公时,有三个阊州人,冒充枭卫来崖州府骗粮骗钱,被我识破,审问他们摄蛟服是从何处来时,只说他们是阊州的流匪,有人送他们摄蛟服,他们便想拿来骗些钱粮另立山寨……可我有点疑惑的是,数十个枭卫被杀,这么久了竟然一点音讯都没传出,这就怪了。”

沉吟间,旁边有人递上那刺客留下的飞镖,模样制式均有些怪异,陆栖鸾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旁边的苏阆然见了,要过来看了一眼,道:“这不是专门的镖,是箭矢的箭头,插了尾羽充作飞镖用的。此铁材制式,不像是江湖上的,倒是与京中武备军相类。”

“军中箭矢均是统一制式,要查出来源怕是难……”

“不难。”

苏阆然说完,将那飞镖的管口处生生掰断,扔在地上,一刀将之断为两截,便看见那飞镖内侧的管口有一处小指盖大的印记。

“十年前京中武备曾改制过一段时日,各司各卫,乃至各世家大族,所制兵刃均打有铁印,雁云卫是雁、枭卫是枭,金门、虎门分别为斧、虎,各世家亦有家纹。”

陆栖鸾细看那小小的铁印,只觉眼熟,半晌后,忽然想起似乎在宋明桐的马车上见过类似的图纹,脸色便肃然起来。

上宝下木,乃是一个……“宋”字。

……

十月初三,满城秋叶落,谢公回京。

与梧州那等地方上的规格不同,京城南门两日前便打扫干净,百姓只得从东西城门进出。初三当日,正当百官休沐之日,年不过三十者,均白衣出城,持诗经、楚辞,徜徉数里,高诵诗文,声达于天。

……仿佛是这个世间,那些真正的文人,最后的挣扎。

“宋相,这些人吵得很,能不能让他们停下来?”

城门楼上,亦是百官出迎,见白衣遍野,虽有怀疑,却也都不敢多言,唯有一道稚嫩的男童声出声时,面上这才浮现些许尴尬。

“三殿下,谢端乃是名满天下的文豪,此言失礼,不可在其面前说。”

三皇子本就不耐在这城头受秋风,恼道:“本宫是皇子,该是他对本宫跪迎才是,凭什么连句话都说不得了?那天我都说了,殷函想来迎就让她来迎嘛,你们真是多事!”

这……

当日朝上说起要迎谢端入京封相一事,谢端昔日年少时曾被先帝亲封为今上的太子少师,后来纵然辞官归隐,按礼法说,皇帝也该是出城相迎,以示对天下文人之敬重。可近日秋风萧瑟,皇帝身子欠安,出不得皇宫,须得要找个皇子代他出城相迎。

公主殷函本来在后面垂帘听着,听到这话,便第一次出来说要代父皇迎谢相,皇帝夸她有孝心,本来都要答应了,宋睿心生警惕,出声反对,一套女子岂能代天子行事为由,好不容易将事情揽给了三皇子,岂料正主骄纵至此,并不听话,着实让左相一党头疼不已。

“三殿下,您将来是要做太子的,要坐稳太子的位置,就需得给谢端留个好印象,如此一来,今年之前,我等为你请封太子时,便会多上三成把握。”

三皇子拍着手边的扶手,道:“这是什么道理?母妃说了,太子本该就是本宫做的,他说不行我就做不成了?他还能大过父皇去?”

宋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宋相,谢公要入城了。殿下还小,要不然……”

宋睿又道:“三殿下万金之躯,便在城楼上稍等吧,我等代殿下出迎。”

“你们快去,我和人约好了打马球,耽误不得的。”

“……”

城外车队徐徐驶入,在城门处停下时,周围白衣士人,待那当世高士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文人躬身相拜,异口同声——

“谢公秋安。”

谢端抬眸望向恍然已相别十年的城楼,向诸文人回以一礼:“秋日萧瑟,诸位何以出游?”

有人道:“吾等迎秋风入京,尽扫城中枯叶腐木。”

谢端颔首道:“谢君相嘱。”

言罢,那边城门中百官迎出,为首一人,虽两鬓花白,却精神矍铄,满面带笑——

“一别十载,无敬风采不减当年啊。”

“不才之身,竟劳宋公相迎,多有折煞了。”

“今日文人相会之盛况,以无敬之洒脱,又何拘礼数!”

朝野皆知,今日之后,这两大政敌,如今谈笑风生,那温和面目之下,也不知几把钢刀在腹……

周围的士人心知肚明,片刻后,忽然有人高声问道:“今日该是宋相爷陪同三皇子殿下为谢公接风才是,相爷都在此了,皇子何在?难道皇家请谢公出仕,竟无人相迎吗?”

这话放在别的场合便是大逆不道,可今日不同,皇命已下,迎的又是谢端,皇子再有一万个理由,不来就算抗旨,是堕了皇家颜面。

场面一时尴尬,直到百官后面传来一声清脆——

“谁说皇家没人来?本公主这不是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一改名,从此成硬汉……

“……请谢公明示。”

“君,臣之道,宛如伶人戏虎,进一步,虎怒,退一步,虎亦怒。我罢了一个刺史事小,陛下的态度事大,待此事传入京中,势必惊起草蛇无数,且看今上吧,若他驳回我这无理之求,便说明京中仍是由今上大权独揽,反之……”

谢端抬头看了她片刻,低低叹道:“你怎知,不是我心怀偏向呢。”

他这话说得低,陆栖鸾一时没听清,道:“谢公?”

谢端敛眸垂眼,道:“也不尽然,只不过是想借杨刺史试一试今上的意思。”

——还是,“权”这一字呐……

叹了口气, 忙完行馆这边的事, 陆栖鸾才到了行馆后面, 找了梧州府负责接待的主簿问雁云卫还在不在。

“您问雁云卫的苏都尉啊,在、在的,六天前刚把梧州全境的叛军歼完, 说是在地方巡视,本来说好的昨日便回来,到时与谢相一道回京,可这都过了两天了,还没回来,也不知去哪儿了。”

陆栖鸾原本听人讲儒,尽是些晦涩难懂的大道理,如今让谢端这么一说,便瞬间了然了。

“那谢公罢免杨刺史,也是想着要为天下官吏树此例吗?”

陆栖鸾气不过,没注意到那主簿神色有异,道:“你能不能给我找个麻袋?能套人的那种,我喊两个弟兄去把那杨刺史捞起来。”

“我觉得,麻袋不甚好用,两尺三寸的柳木面杖最是合手。”

“可按理说,扫平叛军余孽的事该是由梧州刺史接手的才是,怎么也轮不到京中的主力来做吧?”

“杨刺史新到了,说是百废待兴事务繁忙,一时间没顾得上。”

陆栖鸾在行馆外交代完护卫事宜, 便听见在行馆周围的文官士子如是低声交谈, 不免感慨。

……这便是名望的不同,枭卫杀个贪官污吏,就算是证据确凿,也有恶评袭身, 说他们擅权自专, 早晚为朝廷大患;而谢端无需理由,一句话罢了堂堂一个刺史, 照样有文人为他声援。

什么叫没顾得上?有功夫做排场功夫,没功夫顾忌百姓?

陆栖鸾一时怒气上头,狠狠摔了手里的马鞭:“这梧州城是用多少人命填回来的!灾后瘟疫、农事哪件不是大事!有功夫做排场,没工夫去顾百姓?!”

“陆、陆大人……”

“还没正式封相呢, 就直接罢免一个刺史,是不是太……”

“谢公虽为文豪却极重礼教,这杨刺史白当了这么多年官, 敢在谢公面前污言秽语, 简直是活腻了。就爱上网 首辅本就有肃清官场之权,我看这大楚官场是该由谢公出手整治整治才是。”

明白点的读书人并没有把事情往谢公的态度偏袒于否上想, 在天下士子眼中谢端本就是云上仙人一般的存在, 却教那杨刺史说得好像与他那等污糟之人一般见识似的, 任谁都要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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