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中藏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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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丽的住处根本不像个闺房,没有半点脂粉气,甚至连个妆台也无,只有个四四方方的大桌案,一个大柜橱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酒,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幅画,笔法细腻精致,画着一对栩栩欲活的黄鹂鸟。此时墨丽正躺在床上,合衣而眠,叶天轻手轻脚的踱了一圈,心下暗笑:“这些人过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都在大白天里睡觉。”转念想到她们在草堂外陪了半夜,如何不筋疲力尽?心下遂又一阵感动,在房中悄手悄脚的转了一圈,猛然瞥见案头一件物事,眼睛一亮,奇道:“咦,这不是婷婷的玉镯吗?怎么跑到她这里来了?”那玉镯七彩流光,晶莹碧透,天底下绝难找出第二件来。

叶天一把抓在手中,捂在胸口喘息半晌,双眼渐渐湿润,每次看到玉镯,他便好像看到了玉洁冰清的华婷婷,以及那个带给他无限伤痛的雪域边城。他知道自己那身衣衫已被换掉,准是墨丽发现此物,甚为喜爱,便偷偷拿来把玩,想到这苦笑一声,将玉镯揣回怀中,目光游走,落在那图画上面。

依依的垂柳,嬉戏的黄鹂,线条柔和明快,简单却又脱俗。画的底角是方大红印章,篆字龙飞凤舞,依稀辨认得出“徐瘦竹”三个字样。叶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来,心中惊叫道:“徐瘦竹!勾魂画师!他……他竟与墨丽相识?”再往下瞧,是行水墨小字——戊午年六月赠,仔细算来,却是六年之前。

叶天斜倚厢壁,双眼半睁,迷迷糊糊的虑着心事,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辘辘的车轮声。没多久蜂儿便不耐烦起来,凑到叶天身旁,玉臂搭上他肩头,媚笑道:“呆子,想什么呢?哎,你说我今天好看吗?”她穿的是条崭新的缀花裥裙,外面依旧披着貂裘,双耳镶了对明月珠,十分的风骚狐媚。

叶天给她身上浓浓的香气一熏,愈发烦乱起来,白了她一眼,疾言厉色的道:“好看又如何?你不珍惜自己的身子,做这个行当,就是为了赚钱给自己买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首饰?就是为了让人们都夸你好看?人这一生,即便没有意义,至少也该活得痛快,而你纵有惊世骇俗的美貌,却还不是淹没在风尘之中?”

叶天也不晓得自己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言毕之后,又觉得有些过分,见蜂儿目瞪口呆的盯着自己,眼中隐隐似有泪光,心肠便即软了,叹口气道:“我言重了,但这些话望你能够深思。”其实他方才一心想着华婷婷,再面对蜂儿时,难免将她瞧得一文不值。

蜂儿迅速恢复了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态,撇撇嘴道:“少跟我讲这些大是大非的道理,我不想听,也听不懂!意义?痛快?我活着的意义就是让人痛快,让男人痛快,咯咯。”她笑的花枝乱颤,叶天忽觉脸上一热,竟是被她飞快的亲了一下。

叶天怔了怔,瞪着她道:“你……你真是无可救药了!”抬手在脸上抹了抹,擦掉那鲜血的唇印,蜂儿却是不肯饶他,继续缠着他道:“你若想救我出苦海,便娶了我吧?让我也像玲珑姐那样,找个男人依靠不就得了?”

提到沈玲珑,叶天立刻想起堂兄,心念一动,大好的机会,还不问她更待何时?当下面色略缓,笑了笑道:“那也说得是,可惜我不是叶琼,有大笔的金银娶你。对了,叶琼这个人你熟吗?”蜂儿见他态度急转直下,芳心一甜,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将个温热的小脸靠在叶天肩上,柔软的发丝触得他颈间一阵痒痒,听她说道:“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可比你大有不如,姐妹们都讨厌死他了,便有金山银海,也没人愿意嫁他。”

叶天为探口风,只得由着她胡来,叹道:“听说他被一幅画勾了魂去,不知是真是假,唉,再多的金银又有何用?双眼一闭,还不是三尺孤坟下的一堆白骨?”

蜂儿点头赞道:“正是,他若真的被画去魂魄,也是活该!去年济南闹灾荒,他倒也聪明,得窥先机,事先囤积粮米,等到饥荒时再高价卖出,不知有多少百姓饿死在他铺子前,他偏是一斗米也不肯施舍。幸好济南府还有李温侯这位大善人,他发动全城富户捐银捐粮,老板还捐了三万两呢,他更是倾尽所有,险些把个酒楼也抵押给叶琼。据说他多次劝说叶琼放粮救命,可叶琼在得知有大笔捐银后,非但不听劝说,反而把粮价抬得更高,那笔善款,十有八九都流进了他的口袋,受过灾的百姓,没一个不恨他的。他落得如此下场,想必也是天理难容,恶有恶报。”一席话声情并茂,说到叶琼时,她眼中充满了鄙夷与愤恨,说到李云开时,登又转化为绵绵的钦仰与柔情。

而在叶天听来,这番话却比初闻叶琼的噩耗还要让他痛苦,他先是震惊,之后是麻木,乃至蜂儿话落,他已经冷汗淋漓,手足冰冷。蜂儿没有必要诋毁叶琼,她的话即使并非千真万确,也该十之八九!记得小时候,叶琼日夜在铺子里操劳,虽不富有,却淡泊快乐,对叶天更是百般呵护,宁肯自己受苦,也绝不允许叶天受半点委屈。有一次叶天跟街上的孩子们打架,他自幼力大,打得四、五个孩子哇哇大哭。其中有个孩子的老子是城里恶霸,定要狠狠教训叶天不可,叶琼闻讯赶来,结果替叶天挨了顿揍,一只左眼险些便瞎了,从此始终恍恍惚惚,看不真切。也正因为此,叶天后来才决定不辞劳苦,随师父去天山学武功,发誓长大后再不容许大哥被人打,哪知十年一梦,回来后叶琼尸骨已寒。

尤其可悲的是,当年堂兄没有瞎了眼,后来却为何蒙了心呢?难道金银真的可以改变一切?他似乎看到了堂兄面对满地饿殍,唇角的那丝冷酷的笑意!在胡伯提到李云开舍财赈灾时,他对李云开倍加景仰,没想到与此同时,自己的大哥却承受着世人的唾骂。

蜂儿瞧见叶天赤红的双目,却并未在意,继续说道:“在这之前,他不过是个小老板,灾荒之后,他却摇身变成了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豪,若非这笔不义之财,他哪有银子为玲珑姐赎身?更可气的是,娶了玲珑姐不足两月,他又没日没夜的跑到快活林寻欢作乐……”之后的话,叶天再未听得半句,他的心早乱成一团麻,直到马车停下,蜂儿像朵轻云似的飘了出去,他才恍然而醒。

叶天挑开车帘,让冷风不断抽打着他麻木的脸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里的痛楚。眼前是座气派的府邸,两扇红漆的大门,将蜂儿窈窕的身影掩了进去。叶天忽然觉得,人心就像这样两扇大门,看上去富丽堂皇,里面却藏污纳垢,为人不齿。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叶天渐渐从痛苦中恢复过来,看看天上,繁星点点,看看人间,一片茫然!他惊觉蜂儿已经进去好久了,至今未归,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城里的裴都监点名要蜂儿,我已备好了马车,你送她过去吧,事后收了银子,再带她回来。”墨丽似乎才想起这档子事儿,也似乎有意派个差事给叶天,以冲散屋子里的尴尬气氛。叶天二话没说,提剑便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墨丽心下叹息,这名浪荡江湖的落魄青年,内心深处不知还隐藏着多少令人感兴趣的事呢。

叶天来到坊外,果见一乘马车停在院内,花枝招展的蜂儿正抄着双手,在车前团团乱转,显是等得急了。望见叶天,她立刻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笑道:“怎么才来,是不是怕我呀?”叶天没有理会,矮身钻进车厢,蜂儿碰了个钉子,气鼓鼓的哼一声,随后上车。车夫扬鞭打马,辗碎了满地的星光,驰出快活林。

叶天张口结舌,险些哭了出来,叫屈道:“老板,分明是我的镯子,怎么成了你的?”墨丽听这口气,猜是被他收了,便放下心,哂然道:“正因为是你的,所以我才急着寻找,若弄丢了,只怕不好交待。”说罢拉了张椅子坐下,若无其事的道:“那镯子真好看,是情人送你的信物?”

叶天摇了摇头,旋又点了点头,喟然叹道:“她已不在人间了。”墨丽被他忧戚的神色所染,心随之一紧,惊声道:“不在人间了?”一时手足无措,再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叶天点了点头,苦笑一声。

年华依稀似水流,思悠悠,百花洲。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哀婉的歌声犹自回荡耳边,只是人间,再也寻不到那位忧忧郁郁的华大小姐!

原来李云开正在房中闲坐,忽听这边乒乒乓乓交上了手,急忙赶来制止,没成想竟是叶天被困在这里,相见之下,他微微一愕,旋即露出春风似的笑容。那老者惊魂未定,刚刚转头瞧了一眼,便觉后心一凉,叶天的剑已贯胸而过。李云开见他这等身手,面色又是一变,双眼定定的望着那滴血的剑尖,不知沉吟着什么。小姑娘和余下的大汉觑准这千载难逢的逃生良机,双双夺门而出,逃之夭夭。

叶天并不追赶,向李云开抱了抱拳,笑道:“弄脏了李温侯的酒楼,抱歉得很。”李云开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翻过那老者脸颊,皱眉道:“‘琴剑飘零’萧过芝,小天,你几时得罪了江南萧家的人?”“江南萧家?”叶天不禁打了个冷战,关于江南萧家,他曾听华婷婷十分详尽的说起过,瞥了眼老者的尸体,狐疑着道:“我曾杀了一位胖公子,不过墨老板说他是九翼门的少门主宋全,这几条大汉也确是他的随从,如何又变成江南萧家的人了?”见李云开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还道他不信,便将原委述说了一遍。

李云开听罢长叹一声,道:“这萧过芝与萧家同族同宗,恶名累累,与九翼门恰好臭味相投,又同在江南,有些交情也不足为奇。想必宋照自忖无力报仇,便将他请了来。”叶天冷笑道:“萧家又如何?总不能任他仗势欺人。”不过想到萧过芝方才剑势绵密灵动,委实非寻常高手可比,萧家一个族人尚且如此,那久负盛名的萧家兄弟又该如何?

一瞬间叶天心念百转,两个人相识已有六年,想必极有交情,如今会不会还有纠葛呢?震惊之后,接踵而来的却是兴奋,若能通过墨丽查出徐瘦竹下落,不但可为堂兄报仇,画影勾魂的秘密也将大白于天下了。当然,他不能直截了当的问墨丽,以免打草惊蛇,还须想个万全之策,从墨丽口中一点点套出话来。

当下他悄悄离开阁楼,径自来到仙音妙坊,仍旧在“水云厅”坐了,盘算着如何着手。金乌西坠,天黑了下来,叶天没有心思去吃晚饭,只等姑娘们到齐了,先找蜂儿或胭脂探探口风。然而等来等去,却等来了墨丽。她门也没敲,甫一入内便寒着脸问:“是不是你拿了我的镯子?”

回到快活林,才刚刚过午,胭脂躲避着众人奇怪的目光,匆匆回房。叶天闲着无事,又来到回春草堂,陪钟回春闲话。钟回春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被叶天天南海北的胡扯一通,也无法安心看书,没多久便不耐烦起来,于是吹胡子瞪眼,很不客气的把他赶了出去。

叶天闹了个没趣,心下气苦:“这老头儿果然古怪,既然不喜欢给人治病,还废寝忘食的读这些破书干嘛?哪天一把火给他烧了。”距草堂不远有座小楼,窗户紧闭,门却开着,经询问得知是墨丽的闺阁,便信步走了进去。

李云开微笑着赞道:“不错,宋全欺负胭脂姑娘,该杀;萧过芝暗施毒手,同样该杀!萧大是个明理人,他若真的寻上门来,只需讲清因由,定可化干戈为玉帛。”他似乎才注意到叶天的一头白发,噫了一声,奇道:“你的头发怎么了?”

叶天得他安慰,心怀大畅,捻着发丝道:“时常变换一下发色,也好勾引女孩子嘛。”李云开知是玩笑,也未在意,暗想:“瞧他这副神气,显然毒已解了,莫非他这些日子便在快活林中?”正要继续询问,忽听得咚咚的脚步声响,一名伙计匆匆跑来,远远叫道:“老板,盖捕头来了!”李云开袖子一拂,房门砰的关了,急道:“官府的人纠缠不清,你快走。”叶天不禁踌躇,李云开看透他的心思,催道:“打架的都跑光了,官府拿我干什么?”叶天一想果然,自己留在此处,只能让他陷入两难之境,听得脚步声到了门前,急忙抱起胭脂,飘身下楼,拔足狂奔。

叶天趁此机会双腿连踢,剑换右手,刷地一剑刺入左侧大汉小腹。老者见他这一招凌厉无匹,原本探出的剑不由得滞了滞,叶天乘隙出击,长剑反削他手背。老者大吃一惊,此时的叶天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不但招式诡异,而且速度奇快,迫得他用力后挫,狼狈避开。

便在这时,一条雪白的人影如云飘至,先是喝了声:“住手!”双掌一吐,将两名汉子推翻在地。叶天定睛观瞧,却正是“神戟温侯”李云开,心下立时一喜,他本已由守转攻,再得李云开这一力助,便再有强敌又何足道哉?

匆忙之下,他也未曾辨认方向,一气奔出二十几里,前面出现一眼清泉。叶天正是汗出如浆,口中干渴,回头望望并无一条人影,便在泉边停下,洗了洗脸,掬起泉水张口便喝,但觉甘甜清洌,只是微微有些刺骨,但给冷水一浸,反倒精神了许多。

叶天斜眼瞥向胭脂,见她双臂交抱于胸前,兀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才想起方才逃得仓促,将她的外衣和鞋子也丢在了“唇齿飘香”。便上前抓住她胳膊,一下子提了起来,扛在肩头。胭脂惊道:“你又干什么?”叶天笑道:“冻坏了你这双灵巧的小脚,我可担当不起,合着我今日倒霉,原以为是你背我回去,哪知完全反了。”说罢矮身而走。胭脂在他肩上起起伏伏,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没……想到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那些人想必……不会甘休,你……还是……逃走吧。”

叶天提气疾行,哪有精神同她说话,胭脂见他不理不睬,叹了口气,也只得作罢。

小姑娘这时才如梦方醒,娇叱一声,挥舞手鼓上来助那老者。这一老一少武功均自不弱,叶天右手揽着胭脂,左手使剑,原本烂熟的招式用起来生涩无比,完全失去了往日那种神韵,偏偏那一剑一鼓密如狂风骤雨,诡异招式层出不穷,他便想从容放下胭脂,剑换右手也是不能。

最苦的当然是胭脂,她纤腰被叶天紧紧夹在肋下,完全的身不由己,随着叶天左摇右晃,眼前寒光闪闪,森冷的剑锋不时贴颊而过,虽有惊无险,却也吓得她尖叫声声,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叶天心中暗骂,后悔当初没有练过左手使剑,被个老头儿、姑娘欺负得如此狼狈。忽听砰地一声,房门被重重撞开,四名大汉一拥而入,二话不说抡刀便砍,将叶天死死困住。叶天叫苦不迭,瞥眼一瞧,正是胖公子宋全那几名随从,果然不出墨丽所料,仇家这么快便找了上来。他对付那一老一少已颇为吃力,再多出四名大汉挤在房中,他便连躲闪的空间都没有了,情急之下,忽然想起胭脂的杂耍功夫十分了得,身体具有极强的柔韧性,摔一下也未必会有大碍。当下手臂一张,胭脂砰的掉在了地上。饶是她在沾地的刹那挺了挺身,仍然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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