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湖烟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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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之间,李云开似乎明白了什么,心猛地抽搐几下,望望叶天,再望望沈玲珑,眼中满溢着痛苦之色。沈玲珑又何尝不是满脸凄哀,甚至不敢再碰触他的目光,偏了偏头,凝视着舱外细雨,迷迷蒙蒙,点点滴滴,与她此刻的心又有何不同?

李云开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双目赤红,声音喑哑,勉强挤出丝微笑道:“原来你们预谋好了,玲珑,我便有千错万错,也还是为了你,你却为何如此对我?”沈玲珑哀叹着,一任泪眼婆娑。叶天代她答道:“因为她真心爱你,所以才会这么做,李温侯,你醒醒吧。”

李云开颓然点头,道:“其实我始终都很清醒,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天理难容,但从我踏进仙音妙坊那一刻,命运便悄然注定了。”

李云开将茶碗掷在地上,一道乌溜溜的光芒从舱内飞出,他手擎铁戟,笔直的站在甲板上,雨丝轻抽着他的脸颊,是那么英俊,那么脱俗,雪白的长衫也瞬间被染上了滃郁。

盖松涛厉喝到:“你还要顽抗到底?”李云开微微一笑,便在此时,他的微笑仍是充满了魅力。他用戟尖抵住船板,道:“小天,我从没有把握胜你,你却也未必胜我,今日我行之将死,唯一的心愿,便是能与你决一高下。”叶天未置可否,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欢喜,反而异常凝重,他不恨李云开,只恨造化弄人。

胭脂忽然呀的一声尖叫:“玲珑姐!”像阵风似的从李云开身边抢过,冲进船舱,抱住沈玲珑。此时的沈玲珑面色惨白,唇角滴出一串血线,但是在她脸上,却有种出乎寻常的轻松及平静。

众人相顾骇然,叶天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可是他却没有胭脂那么“幸运”,才到李云开身侧,便觉一股大力从头顶压来,急忙翻身暴退,落回原地。李云开横戟拦路,也不回头,轻声说道:“珑儿,你我并未缘尽于此,很快便会相聚于地下,这……已是我们最圆满的结果。”

叶天睚眦欲裂,大声吼道:“死到临头,你还要害死我嫂嫂!”却听沈玲珑颤声道:“不,是我在茶中下了毒……”她那美丽的指甲,原来涂满了鹤顶红!她极力忍受着腹中剧痛,摸到胭脂的手,血迹斑斑的唇角露出一抹苦笑,道:“好妹妹,我是骗你的,我对不起叶郎,也对不起云开,我……我心甘情愿随他而去。”即便她不说,胭脂也已知道他们之间绝不清白,但是这种不清白,听来却让人断肠,胭脂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云开一脸平静,只是握着铁戟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他在拼力压制体内的剧毒,以完成此生最后一个心愿——与叶天决一高下。众人心里明白,他那时便已看出沈玲珑在茶中下毒,却仍一口喝下,显然已存死心,生不同欢死同期,也许他们两个都盼望如此吧。

叶天从盖松涛手上抢过剑,一声龙吟,长剑挟万道光芒罩向李云开。李云开从容举步,铁戟呼的迎了上去,纵横的雨丝蓦地一斜,仿佛刹那之间,在他头顶开出一片晴空,无论舱内舱外,众人都感到厉风扑面,犹如刀割。叶天更是觉得胸中一窒,剑锋疾转,在戟上当的砍了一下,借力滑开。

李云开并不追击,微笑道:“这是《大风铁叶戟法》,风再大,叶不动,你若能领悟到其中奥妙,便可破我。”叶天一怔,生死关头,他却明言提醒自己的对手?不过听来确实奥妙非常,风再大,叶不动,大风铁叶,那绝不是简单的以静制动的道理。叶天略一沉吟,登觉茅塞顿开,境当由心造,心莫随境迁,世上哪里真有铁叶?这个奥妙若只用于破他戟法,实在是暴殄天物,做人亦当如此!

他剑尖一指,笔直刺出,李云开抬戟拒住,戟上月牙斜抹他肩颈。叶天并不躲闪,手腕抬处,剑锋分扫他双腕。李云开满意的点了点头,铁戟之上忽地寒芒暴涨,绕着长剑转了一圈,跟着分心刺到。

两大绝世高手,在凄风苦雨中展开对决,一戟一剑,渐渐化作一黑一白两团光影,倏忽来去,满天都是纵横凌厉的光影,脚下的湖水也随之波澜涌动,翻腾不休。忽然舱内传出胭脂撕心裂肺的哭喊,“玲珑姐!”众人无不为之一颤,一代名伶,尘寰永隔,声比天籁,终成绝响!

激战中的两人双双跳开,李云开心中悲沉的呼唤一声:“珑儿!”猛地收了真气,被压制已久的剧毒倾泻而出,直攻内腑。他将铁戟刺入船板,连喷三口鲜血,虽死犹兀立不倒。

美丽的画卷,陡然缺失了最具光彩的一笔,无论是岸边垂柳,还是明湖烟雨,都已黯然失色。水面的波纹中,忽地跳出两尾红鱼,追逐嬉戏着,游向远方……

这如怨如愁的第一场雨啊!

此时的沈玲珑,早已哭成个泪人,她将那盏凉茶泼了,然后斟满两碗,托给李云开,道:“云开,你我今生缘尽于此,这一盏茶,权作……为你送行!”李云开心如刀割,凝望着绿莹莹的茶水,慢慢抓在手中,一饮而尽。沈玲珑随后喝了。

薛出晴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李温侯,我敬佩你的武功、智谋及为人,但这件事,你却大错特错,唉!不管怎样,薛某永远当你是朋友,请随薛某和盖捕头去开封府吧。”

原来那夜徐瘦竹离开废墟时,曾说“这份情我一定会还你的”,便已有了个打算,决定以自己的死换得叶天清白,哪知叶天先他一步,跑到开封府去自首,得知消息后,他对叶天更加感激涕零。当下再不迟疑,匆匆找到薛出晴,坦承自己便是所谓的“勾魂画师”。但是薛出晴答应过叶天不将惠王害死辰妃一事泄露出去,徐瘦竹又不肯说出李云开的名字,薛出晴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没办法为叶天翻案。徐瘦竹既不能背弃对李云开的承诺,又不能让叶天替他而死,于是同薛出晴等人定下一计——李代桃僵。

墨丽动用全部积蓄,上下打点,将徐瘦竹送入死囚牢。但是偏偏那位监斩官好色如命,对金银不屑一顾,只求与墨丽或胭脂其中一人一夜之欢。刑期转眼将至,二女忧心如焚,若不能满足监斩官所提要求,她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是场徒劳,真正被斩首的仍然还是叶天。在行刑的前夜,胭脂终于决定挺身而出,为救叶天,她已不在乎付出任何代价了。但是在她装扮整齐,便要出门的时候,却被墨丽点倒。因为墨丽从叶天手中接过素帕和玉镯的那一刻,便已决定要接替此前的两个女人,用整颗心去守着叶天,所以她和胭脂之间,牺牲的那个人只能是她。那一夜,她对着胭脂说了很多很多,关于她和叶天。胭脂虽不能动,却可以清楚的听到每一字每一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坚韧刚烈的老板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墨丽告诉她,此去之后,自己再非完璧之身,无颜与叶天相会,但叶天的孩子气又让她放心不下,只得拜托胭脂好生照顾,言毕掩面而去。

果然,墨丽从此杳无踪影,李代桃僵的计划却顺利得以完成。夜里,叶天被换上一套狱卒装束,由牢头带出地牢,在开封府外迎接他的,只有薛出晴和胭脂。当胭脂把墨丽那天夜里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时,铁铮铮的汉子也不禁潸然泪下。徐瘦竹已死,惠王的阴谋又不能揭露,若想将李云开绳之以法,便只有让他亲口说出真相了。于是叶天和薛出晴找到盖松涛和沈玲珑,众人经过磋商,才有了今日之事。

李云开道:“我们的事,浅儿是知道的,那个小丫头竟在他的逼问下将一切合盘托出。当时叶琼得意的告诉我,把你狠狠揍了一顿,并扬言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是怎样一对……狗男女。”“狗男女”这个字眼实在难听,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当时我的心都要碎了,他若真那么做,我倒不怕,你却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新仇旧恨,让我在那一刻失去了理智,恰好案头有枚绣花针,我随手弹过去,正中心脏,他便这么死了。”

沈玲珑张大了眼睛,默默的听着,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俱都化成血流在心里。李云开叹口气道:“发现他真的死了,我才知闯了大祸,渐渐冷静下来,但我并没有后悔,我绝不能容忍他糟践你的名声。他已不比从前,乃是济南府的大富豪,虽然百姓恨他,城中的达官显贵却都与他交情不菲,官府若真着力追查,也怕终究纸里包不住火。恰好刚刚听说徐瘦竹画死辰妃,被关入死牢的消息,那时也不知如何便想到这么个主意。绣花针刺出的伤口极小,三、两日也便消了,若能让官府以为他也是给徐瘦竹画死的,在找不到死因的情况下,此案自会不了了之。于是我日夜兼程,潜入惠王府大牢,用事先备好的纸笔让徐瘦竹为盖封尘画像,待他前来巡牢,再以重手法震碎他心脉,加之惠王的遮掩,人们对画影勾魂之说便深信不疑了。

当然,我本也打算在徐瘦竹为叶琼画像后杀他灭口,那时一了百了,永无后顾之忧,但当他向我讲述他那些不幸的遭遇之后,我才知他原来只是个本份的画师,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所谓的画死辰妃,不过是惠王一个恶毒的阴谋。因为同情他的遭遇,我答应只要他肯为叶琼画像,我便放了他,但也让他发誓,假如再次被官府抓到,不得说出我的名字。”

叶天脚尖一挑,踢飞舱底的盖子,从下面霍的跳出个人,未及站稳便是一句:“他娘的,闷了这么久,气都快没了。”却是薛出晴。接着盖松涛跳了上来,也只说了一句:“他亲口说出真相,我们终于可以抓人了。”他的怀里,抱着叶天那把长剑。再后来是胭脂,她吃力的爬到船板上,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定定的望着李云开,眼中带着困惑、失望与鄙夷。

李云开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拳头逐渐握紧,忽然哈哈大笑,直笑得满湖烟雨都为之战栗,才道:“算来算去,还是诸位智高一筹,我只是不明白,被斩首的又是谁?”叶天笑道:“你便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那个人是徐瘦竹!”李云开似乎早已猜到,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点了点头道:“不枉我当初心存仁善,没有杀他灭口,果然也算得英雄男儿。”

李云开苦笑着摇了摇头:“叶琼丧尽天良,倒也罢了,可是叶天……唉,只怕我这一生都无法踏实下来。对了,你究竟是从哪里听到风声的?”

沈玲珑纤手一指,道:“是他告诉我的。”指尖所点,竟是风雨中巍然而立的艄公!李云开心念电转,失声道:“他?”却见那艄公慢慢转过身来,摘下箬帽,抖落蓑衣,扯去颌下白须,似笑非笑的望向舱内。李云开的眼睛几乎都凸了出来,这个人,赫然竟是已被斩首的叶天!

李云开叹道:“倘若真能到此为止,叶琼的死将永远成为一个谜,但是我却算漏了两点。第一,我没想到叶琼还有个那么厉害的堂弟,而且恰恰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并发誓查清叶琼死因,为兄报仇。原本我也想过斩草除根,但发现他的武功完全不在我之下,若不能一击而成,便适得其反了。那天在我的酒楼里面,他被萧过芝袭击,我发现他变成了一头白发,竟与徐瘦竹一模一样,于是又灵机一动,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便是向惠王陈说利害,让他指鹿为马。此计虽成,我却知道惠王府那些酒囊饭袋根本抓不到他,更杀不了他,所以在元宵节赏月的当晚,我助他杀尽王府护卫,取得他的信任。之后我请出张度山,果然让他掉入圈套,只可惜还是被他逃了。”

沈玲珑幽幽的道:“当时你为何不杀了他,而要送去官府?”

在她如怨如慕的眼神里,李云开彻底融化了,仰天悲叹一声,决定似的道:“好,我把真相告诉你。”他用颤抖的手指旋转着茶碗,望着碗中那一抹翠绿,沉声讲述道:“腊月二十五那天,叶琼忽然找上门,你该知道,因为囤粮的事,我跟他已不再是朋友,便料到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他开口便问我几时把玉壶给了你……”

沈玲珑哦了一声,喃喃说道:“原来他发现了那只玉壶!”

李云开道:“我最初的打算便是在惠王府的掩饰下,将他除掉,但我渐渐发现,他原来是个重情重义的血性男儿,只恨今生无缘结交,哪还忍心下手?虽然他最终并非死在我手上,但每想起来,我仍时感愧疚。”说到这,他满脸悲凄,显然不是只说些冠冕堂皇之言。

画舫在湖心停了下来,撑船的艄公持橹而立,仰头向天,似乎在享受着风雨的沐浴。

沈玲珑拾起茶壶,掀开盖子,深深吸了口茶香,似乎要用这至灵至性的东西,荡尽她所感受到的所有丑恶。她尖尖的指甲殷红如血,一下一下,在壶口轻敲着,终于,她万分疲倦的放下茶壶,慵懒的向后缩了缩身子,道:“我们之间,原本不该有任何隐瞒,听到你吐露实情,我心情好多了,你呢?是不是也踏实了些?”

李云开持杯的手猛地一颤,茶水倾泻而出,烫在他手上,他却像失了知觉一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惠王还是徐瘦竹传出了这个秘密?”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惶恐,笑了一声,正要矢口否认,沈玲珑的目光却再一次狠狠刺了过来,说道:“在你回答之前,请你想好当日的誓言!你做什么都可以,甚至可以杀人、放火,甚至可以像叶郎一样去妓院找女人,但是,你绝不能骗我!”

眼见沈玲珑粉泪盈盈,夺眶而出,李云开立时慌了神,耳边好像有千万只锣鼓在敲敲打打,摸不清东南西北。他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当日誓,旧时约,尤在耳畔,而她的泪水,更像雨丝一样飘在眼前,他的心已变成了一团乱麻!

沈玲珑语气渐渐恢复了平静,柔声道:“云开,难道我对你的情是假的吗?你不相信我有多么希望跟你在一起吗?这件事不说清楚,日后我们如何还能坦然相对?叶郎早成白骨,小天也已被斩首月余,你还怕什么?怕他们又爬出来阻止我们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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