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好戏刚刚开场，台上是板锣交织、唱作俱佳；台下则水泄不通、喝彩连连，季原于人声鼎沸中护着身旁的女孩，一步步踏向三楼雅座。

春日迟迟，叫来一壶上好的邕湖含膏，他有一整天的时间，陪她听戏。

《罗敷传》改变自乐府诗《陌上桑》，后者，眠玥小的时候曾背着夫子读过。

至少，要让温柔美丽的娇妻，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邵彬一走就是十年。

罗敷在家是日也盼，夜也盼，任人如何嘲讽欺辱，都坚信终有一日，自己的夫君会衣锦还乡。

这期间，出现了诗中那位觊觎罗敷美貌的使君大人。女子巧妙地同使君周旋，声称邵郎已升任州牧，不日就会与自己团聚。

当然，短短一席话，并不能使色迷心窍的男人知难而退。他们之间，还发生了很多斗智斗勇，令人拍手叫好的情节。

每次，都是既柔弱，又聪明的罗敷大获全胜。

想当然耳，这样的故事，必然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最后一幕，邵彬当上大官儿，身穿蟒衣玉带荣归故里，罗敷守得云开见月明，获封诰命夫人。

楼上楼下的看客先是感动不已、泪水涟涟，到后来，也都心满意足地擦干眼泪，打心眼里为罗敷欢喜。

眠玥坐了半日，她听得专注，脸上却始终淡淡地没甚么表情。

待到曲终人散，季原轻扣桌子道：“这戏文，你不喜欢？”

“我很喜欢。”女孩收回视线，抬头去看对座的男子：“只是在想，若我是罗敷，便不会像她那样。”

“哦？”季原笑了笑，似是不意外她会有此感概：“那你会怎样？”

“若是她，我会同夫君并肩战斗，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永不分离！

她轻轻道出誓言般的话语，如水的美眸中，却透着不由分说的坚定。

季原笑意加深，他看着女孩，一双眼睛深邃得似要将人灵魂吸入：“若我是邵彬，断不会为了所谓功名，让娇妻独守空房。”

“当然啰，前提得是，我的夫人，不会嫌弃在下只是个穷小子。”他又补充一句。

“怎会嫌弃？”眠玥盯着含笑的男子，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可是，功名也就罢了，“如若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你……还会安于一室之内，对外界发生的事充耳不闻么？”

爱人与天下，孰轻孰重？

这句话竟是问倒了他，男子微蹙起眉，似乎遇到很大的难题，需要苦苦思索。

终是不忍他为难，眠玥招手唤来小二，就此结清茶钱，步出戏园。

用完午膳以后，二人放缓缰绳，在街上慢慢行走。

今日却不知是何节庆，眼见大街小巷人流如织，却尽都是穿戴齐整的大姑娘小媳妇，有序地朝同一个方向涌动。

眠玥俯身拉住过路的行人，从她口里得知，本地流行在三月中和七月七拜月老。

今儿个月圆，正是3月15，大伙儿要赶在日落之前，去城西的月老庙祈福求姻缘。

那座有名的月老庙，在洛都几乎无人不知，许多年前，眠玥也曾随兰泽樊夜等人去凑过热闹。

她尚在心境无暇，无忧无虑的年纪时，进入月老庙，只觉得里头人山人海，烟熏火燎。

至于世间的痴男怨女，在她看来，着实痴愚。

待后来解得情滋味，想起月老庙，却又止步不前了。

从一开始，眠玥便知道，自己的感情，修不到正果。可即便如此，她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至少，不会将希望寄予到泥塑的神像上。

能够护佑她的，从来都不是菩萨。她的愿望，只能靠自己去实现！

女孩还在微微失神中，身旁那人已经一扯马缰，前行的方向也为之一变。

待发觉景物有异时，他们已踏上通往城西的路程，眠玥偏过头，疑惑地去看那向来不信神佛的男子。

“今天是三月十五，我也想去拜月老，一起吧！”季原坦然面对她的目光，神色悠然地解释道。

因着道路拥堵，二人早早弃马步行。月老庙前人头缵动，季原很自然地执起女孩的手，在人潮中破浪前进。

这是他们头一次牵手，跟想象的一样，男人的手掌坚实温暖，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

可是脑海中，似乎还有一双手，冰冰凉凉地贴在她心口，她为什么事而悲恸莫名，眼泪沿着手掌的弧度蜿蜒而下。

想不起来，女孩甩甩头，将模糊的记忆抛去脑后。

现下，她正和心爱的男子携手走进月老庙祈福。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圆满，更幸福呢？

庙里的桃树正是花开之季，远望过去，欣然怒放的粉朵儿如云似霞，大片大片地悬在道路两侧。

即便四周人声嘈杂，眠玥也能够清晰地听到裙裾扫过青石地面的沙沙声。

和她腔子里剧烈的心跳声。

庄严的佛堂里，女孩拉着男子虔诚下拜，心中默默祝祷着国泰民安，两情长久。

起身时，她忍不住偷眼去看身边那完美却平静的侧颜，换得对方侧首浅笑。

她似乎更加恍惚了。

许愿池旁，生着一株参天的合欢，人们纷纷将写满心愿的红丝带抛往高处的树桠。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这其中，有许多丝带，会因力道把握得不好而中途坠下。

眠玥在树下仰望半晌，也学旁人将心愿写在红丝带上，然后扬起手，对准最高的树冠。

丝带刚刚离手，突然间，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将半空中那一方细柔蓦地卷向别处。眼看着离树冠越来越远……

树下响起或唏嘘或惋惜的声音，眠玥抬头望天，实则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眼眶里蓄起的泪水。

老天爷，便是虚假的安慰，也不肯给她么？

正自心绪满腹间，只见季原腾身跃起，轻轻巧巧地，就将被风吹散的丝带拢于指间。

“傻丫头！”他将呆愣的女孩揽入怀里，“告诉你很多次啦，命运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说完，季原摊开手掌，将丝带交还给眠玥。

在他的鼓励下，女孩再次朝上奋力一掷，这一回，不偏不倚，红丝带满载她的心愿，稳稳地挂在最高的树冠上。

由大悲而大喜，情绪转换得太快，眠玥倒恍然未觉，自己尚还倚在男子的肩头。

而在旁人看来，这对深情相拥的人儿，应是月下老人撮合的一双神仙眷侣。

随着最后一股人潮离开月老庙，衢巷里，已到华灯初上的时候。

鳞次栉比的灯火于暮色中点亮，璀璨的光芒更胜星辉，将白日里那些上了年岁的店铺，和无精打采的老式民楼，都涂抹上梦幻的色彩。

他们行走在有着数百年光阴的石板路上，脸色随着那些或橘或红或紫的灯火明灭变幻。

沿街的小贩纷纷拿出色彩缤纷的灯笼与河灯，说是拜完月老，需再放上一盏河灯，才是相宜。

而灯笼，可以买回去挂在自家檐下，只要足够虔诚，月老自会帮你实现梦想。

眠玥不欲去河边凑那热闹，却也经不住劝说，买下一只绘有木兰花的大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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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幸福。可日日对着换上布衣钗裙的妻子，邵彬却十分愧疚。

他觉得，自己一身武艺，堂堂男儿，应该趁年轻去挣得功名，将来也好封妻荫子。

楼下那演绎得动情的，自是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秦城有名的美人罗敷，自小被父母许配给指腹为婚的壮士邵彬。邵家没落，罗父罗母一心想要退亲。

此事叫罗敷得知，她不顾父母反对，坚持嫁到邵家。

眠玥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魂牵梦萦的人，能够回答的，当然只有一个“好”字。

出了槐院，天蓝地阔，走在前头的男子回头：“想去哪里？”

她认真想了想，道：“城北来了新的戏班子，据说演出的《罗敷传》场场满座，你能陪我去看么？”

她还记得，诗中描述了一位动人的少女，可故事情节却很无聊。

当然，这样无聊的故事，不可能原封不动地搬上戏台。

她不过一介平凡女子，当然做不到无欲无求。

二人驰马赶往城北，那家著名的茶园子里，还真有戏子戴着面具，咿咿呀呀唱着《罗敷传》。

眠玥口中的《罗敷传》是今春的新戏，如若她回到的是多年前，便断没有这出戏现世的道理。

而要是他们今天真的看到有人演出，那么，眼前的物与人，则是幻象无疑。

洒在身上的温暖阳光，近在咫尺的青竹气息，以及男子如画的眉眼……和做梦不同的是，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蛊惑！

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回忆已然紊乱，她只是固执地想要辨别真与幻。

可问题是，就算明知是幻象，她又能舍得离开吗？

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世间的苦，逃不开躲不掉。

她此时已然不知，自己一意入阵，是为了营救被困的人，还是——只想要见到他！

晨曦的微光中，季原挂着温和的笑意，他扶住女孩迅速爬起的身子，伸手将她散出的发丝抿去耳后：

“小丫头，今日浮生清闲，陪着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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