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见她大反常态，杜向槐也生生地刹住了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双双站立的两人各自无言，场面一时变得寂静起来。

谁也不知，少女的内心，似乎又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青石桌上，男子闭眼小寐，一拳之隔的地方，是酸梅汁在冒着甜丝丝的凉气。

出了城楼大门，一眼就能望见坐在石墩上吹笛的少年。

东蛮大军已退，素衫的少年背后，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大雁三两成行，于夕阳中徘徊咴鸣，远处隐隐闪现着孟岐山雄奇的身影。

眠玥有些目眩地想，能够好看到令晚霞都为之失色的男子，大约只有申连熠此人了吧。

他今天的笛音，却不似初闻时那般轻扬，而隐藏着诸多心事。

见到徐徐走近的眠玥，他将木笛揣入怀里，却是一言不发地仰身跳入河中。

被他异常的行径唬了一跳，眠玥快步奔向河岸，凝目望向水花溅起的地方。

方诸的城河是引地下水所建，一年四季都是刺骨冰寒。他这样无缘无故地跳水，却是发的什么疯！

片刻过后，申连熠突然自平静的水面探出头来，眠玥几不可闻地松出一口气。

“回去换衣服吧。”眠玥朝他伸出手。申连熠却摇摇头，慢慢游向女子站立之处。

上岸之后，少年拧干的衣角，又升起火堆。他身子骨强健，受寒这点小事，倒也没什么。

“冼大人将出发的时间定在今夜亥时，我会和东军的人一起走，你呢，什么时候回去？”申连熠突然开口，语气却轻缓得像拉家常。

“明天一早就走。”眠玥回答。

说完这句话，他们又沉默了很久，申连熠眼望着火堆，神情突然变得迷茫：“听说，前太傅大人18岁就是总管天下兵马的太尉，我下个月就满18了，这里的事一结束，我便还是那个一事无成的小卒长，我是不是……的确不如人？”

闹了半天，原来为的是这桩。眠玥心想：你很快就不会只是小小的卒长，到时候，整个天下、万里河山都会归你一人所有……嘴里却模糊道：“时势造英雄而已，你又何必硬要同别人比！”

季原刚刚从军，便跳过小兵和低等将官，直接官封参将，与普通人需要按军功逐级提拔自是不同，与申连熠那样“难以出头”的，又更加不同。

希望他将来会明白，无论申芷香还是季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

古怪的是，今天不知是何日子，居然外公和阿熠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大人。

申连熠不知少女的想法，他其实并非容易自伤的人。

自出洛都，这段日子以来，他和眠玥朝夕相对，于眼前的女孩早已情根深种。

都说情迷心窍，可他脑子里，却始终有个清醒的声音，不断告诉自己：人家可是殷家的大小姐，如今更被一纸皇令许给了楚方。

在家里，你得不到母亲重视，在外面，更是连像样的品佚都没有。这样的现实下，要自己拿什么去爱人家，允诺要给她好的生活？

美好的时光如优昙乍现，等回到洛都，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

在这以前，申连熠的人生，就算遇到天大的困难，就算再怎么遭受白眼和苛待，他都能够一笑置之，并且更加百折不挠。

然而，人一旦动心，以前坚持和固守的东西就会走样。似如今，归期既定，他也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焦躁不安。

这种苦涩的心情，只有钻入寒冷的护城河里，才能稍作平息。

“那我今晚，就走啦。等回到洛都，咱们再上席凤楼喝酒吧！”到最后，他终是勉强牵了牵唇，向她拱手道别。

看到少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眠玥点点头，忍住心中酸涩，她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他们的关系，终归是不能再向前走一步。

默默回到侯府，拒绝舅舅一家的盛情邀约，她独自回房安睡。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眠玥就收拾包裹，牵马跨出大门。

之所以悄悄儿地走，不惊动府里的任何人，实是她不想再经历一道离别的阵仗。

这里的人有多热情，就在前两日，她已然充分领略到。

然而，看到南门那边密密麻麻的人群，眠玥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方诸人民……

不就是道个别么，还能将人抽筋扒皮了？想通这一点，眠玥硬着头皮走向前。

没曾料，在过去的短短数日间，她在方诸认识的所有人，此时竟都站在城门下！

她的外公建安候、车骑将军罗勋、舅舅杜泯集夫妇、节东军中的将士，甚至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老百姓，也都扶老携幼地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来给眠玥送行。

看到那一双双或老或少，却尽都充满诚挚和感激的眼睛，眠玥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来方诸，主要是为外公一家，当然，阻挡东蛮军队叩边，保护全城百姓安危，则是临危受命，奋力而为。

她不过尽到了每一位大乘子民的职责。

竟因此，在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心中，成为救世主一样的存在。

在这一刻里，眠玥的心情，突而变得很是复杂。

见她走近，杜向槐大手一挥，示意所有人噤声，自己则向前两步，暖暖地笑看着孙女：

“玥儿，你对方诸的功劳，外公铭记于心、没齿难忘！今日相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从今往后，你有任何需要外公、需要方诸的地方，知会一声，咱们愿效犬马之劳！”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节东军将士也都齐声道：“愿效犬马之劳！”

紧接着，许多老百姓挤向前，想要将家里带来的东西递交给眠玥，有的是几条鲜鱼、有的是一双绣鞋、有的是半筐鸡蛋、有的则是家传的玉镯……

礼物虽轻，其间的情意，却是沉甸甸地，说不出的厚重。

这些东西，眠玥统统以不方便携带为由，逐一婉拒。

眼见旭日当空，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赶到城南，将这里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杜向槐大喝一声，命人让出一条道路，好叫少女通行。

穿过重重人墙，眠玥回转身，朝外祖父盈盈一拜，这才跨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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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她都躲在房间里，将包剑的布条缠了拆，拆了又缠。直到黄昏时分，申连熠约她去城河边见面。

本来不想前去，可一思及下次见面不知又待何时，而少年的命运也即将翻天覆地，便打算同他告别一番。

“外公，这把剑，您送给玥儿吧！”良久以后，眠玥拭干眼泪，低着头小声道。

“……好。”白发的将军似有所悟，他轻抚着孙女柔软的发丝，什么也没问地点头答应。

在侯府和节东军的共同挽留下，本打算用完午膳就即刻启程的眠玥，总算答应多待半日，等到明天再出发。

正想着这些心事，却于不期然间抬眼，看到东堂上供奉的一把阔剑。

此剑红柄黑鞘，虽外表质朴无华，可即便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也有掩饰不住的杀气嘶吼着扑来。

想必，在它出鞘之时，定是天下骸骨成堆、血流成河之日。

她喜欢在练完功以后等他醒来。

她一直都在等他醒来……

这回，他不待眠玥再问，便继续说了下去：“你年纪还小，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若无此人，也就没有如今的万里江山、太平盛世。我与他，曾在乱世之中有过几面之缘。这季大人勇冠三军、惊才绝艳，私下却是个俊俏温和的人。可偏偏这么个白面书生模样的，老夫活到这把岁数，论起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唯他而已。西北平定那年，众将归京，我去他府上拜竭。季大人说，他这随身配剑饮血太多，不当存世，便要将其折毁。我觉得甚为可惜，就开口求了来。没想到，如此英雄人物，后来竟是那样的结局……他薨逝以后，我将这把剑供奉东堂，也算是留个念想……”

他尚在回忆往事、滔滔不绝中，少女突然摘下黑鞘的阔剑，将其紧紧抱在怀里，豆大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样的凶器，倒不似外公所有。

眠玥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阔剑：“这是谁的？”

既然如此，她就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

当初走得匆忙，不知娘亲她们现在如何，师父和紫珠，有没有保护好清风苑。方诸的事情既了，她也该早日向外公请辞。

这句话颇有些没头没尾，杜向槐却立即理解了。

“前太尉大人季原。”他以旧称指代曾经的战神。

只因在大乘将士的心中，那人不是什么劳什子太傅，而是永永远远、独一无二的太尉大人！

日头上升，侯府里渐渐喧闹起来，似这般清清静静地对坐饮茶，也变得难以为续。

少女放下茶盏，起身告辞。

临去之前，眠玥提醒外公，务必要小心谢礼反扑，却见他面上闪过一丝厉色，傲然道：“怪老夫心慈手软，才任得这个姓谢的窜上跳下。节东军就算大不如前，同样的祸乱，我也绝不容它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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