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眠玥看着黯然神伤的女子，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执着于魂归幽冥之人的自己，比起顾绛怜，又好在哪里？

更何况，她辜负的不止自己，还有身边的人。

这些年，她刻意避开此地，只听说，从前的废墟已建成新居，后山那些连片的野竹，也被人尽数伐去。

巷子口立着座新造的府邸，她有些诧异，就多看了两眼。

绕到正门，恰有紫袍的官员匆匆跳上轿辇，在他身后，紧追着位骂骂嚷嚷、满脸骄横的妇人。

待看清那面色仓皇的官员，眠玥则是心中一愣。

只见他耳鼻眉眼，赫然正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合，抬头一望，牌匾上大笔书着“广府”两个金字。

这人竟是数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广绪平！

乍然相逢，又是这样的场面，眠玥心中百味陈杂，不知不觉地驻足观望起来。

眼见轿辇风一般地迎面奔来，上头的广绪平还不住声地催促脚夫快些再快些。

与眠玥擦肩而过时，男人才恶狠狠地小声撂下一句：“这泼妇！不过是与同僚喝了回花酒，便如此不依不饶，看我不休了她！”

待一行人脚底生风地走远，便有附近街坊掩嘴偷笑，指指点点。大意是，这样的戏码，隔三差五就会上演，大伙早已见怪不怪，只将其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过了许久，眠玥才摆脱僵硬的站姿，再度举步朝前。

从第一眼就知道，即便外表相似，他们也是完完全全、彻底不同的两个人，自己为什么要有所期待？

又为何要生出莫名的烦闷感？

出门散心不成，眠玥转步回到自己夏竹院的家。夜里，她独自抚琴完毕，便对着满壁的典籍书册默默出神。

不知怎地，到最后，脑子里却浮出筱光院里诸多的山水游记。

那位深宫幽怨、不得不以死求得解脱的女子，是以怎样的心情，来想象万水千山、海阔天高的呢？

五日过后，熹皇降旨，立自小养在民间的皇子司连熠为太子，于即日入住东宫。

次年，改国号承平为乾元，象征一个新世纪的来临。

太子司连熠受封当日，眠玥以“纵览群书，不如行天下路”为由，留书出走，至此一琴一剑、踏遍青山，孤云野鹤、散舟江湖。

其后两年，她东到大海，西临绝顶，就这样停停走走、自由自在，倒也觉得日子惬意、无拘无束。

直到乾元三年春，大乘暗自厉兵秣马，于正月十五过后，撕破两朝和平协约，悍然闯入楚方的国境线。

昔日纵横睥睨，令整个天下都为之颤动的大乘铁骑，不仅在蛰伏数载过后重现于世，更摇身变为踏破山河的虎狼之师。

没人怀疑，如此骁勇善战的军队，会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战争打响之后，征南军很快攻占下楚方第一道防线，并一鼓作气地朝前挺进。

这第二道关隘，便是位于与眠玥尚有婚约的楚方七皇叔——昌晔王奚孟原的领地：苏锦城。

楚方虽富，军队战斗力却不强，即使占据着素有“天下第一险关”之称的苏锦城，一开始，也并未被征南军的元帅放在眼里。

毕竟，世所周知，城主昌晔王——绝非能征善战之辈。

既然第一道防线只坚持了不到两日，那么这苏锦城，就算比预计的时间多些，也决计撑不到十日。

然而，这样的如意算盘，却并未打响。

苏锦城依山而建，东西两面皆为大海，整座城市是进入楚方的唯一途径。

常用的战术中，合围是不用再想。若要破城而入，除去正面强攻，便只有让善攀援的士兵，悄悄潜入城内，再里应外合，放城外的骑兵入内。

可是，一直到三月底，整整两个月又七天的时间内，任他们想尽法子，也难以撼动苏锦城半分。

据说征南军甚至试图用打地道通进城里的办法，结果依然是功败垂成。

这场漫长的战役中，征南军耗时耗力、损兵折将，在连昌晔王影子都未见着半分的情况下，不得不签署停战协定，举众退回大乘境内。

一场雄心万丈的征伐之旅，就此沉沙折戟。

紫宸殿的震怒可想而知，但是，班师回朝的征南大元帅，却绝口不提苏锦城下的种种遭遇，只默默领了罚，便闭门谢客，不再见人。

眼看三年之期将至，双方停战以后，两国之间的联姻，又被重新提上台面。

经过这场惨败，大乘上下，再无人敢小看楚方的那位“傻子”，连带着眠玥同他的婚约，也变得慎重起来。

彼时，并州大旱，饿殍遍地，眠玥自泰山下来，听到这个消息，便不顾各方发来的催请，径直拨马去了灾区。

进入并州境内，恰与朝廷赈济的部队相遇，想当然耳，靖远侯世子端木兰泽，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一别经年，再度相见时，兰泽已长成加冠的青年，他含情的眉目荡漾着春风般的暖意，其身姿神采，更是世所罕有。

而高挑的少女容色倾城，明艳的小脸更是足以令遍地春花黯然失色。

两人于漫天黄沙中相逢一笑，似乎这数百日夜的时光，不过是昨晚大醉后的一场清梦。

“再过十日，就是你十八岁生辰，早知道会在并州遇到，我带几壶酒来也好啊。”兰泽与她并辔徐行，嘴里喟叹道。

“你什么时候脱的军籍？”眠玥注意到，他的着装与众不同，带队的钦差大人也对他十分恭敬。

原因只有一个，即是他已恢复靖远侯世子的身份。

“去年年底离开的，及冠以后，就要准备着接手家族事务，承袭侯爵，也不能一直待在军队中。”兰泽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

“对不起，本来说好的，你及冠当日，我会赶回来观礼。”提到这个，眠玥十分愧疚。

为取东岛上的仙芝草，她乘船出海，却接连遭遇十天十夜的暴风雨，不得不遗憾错过兰泽的及冠礼。

“没关系。”无论你走得多远，只要回来就好，兰泽含笑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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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曾经说，时间会带走一切，她能努力迈开步伐、摆脱过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绛怜走后，眠玥突然生出一种孤独的感觉，也不想再日日对着这空寂无人的大湖，便信步出门，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从前风陌巷的旧址。

“‘揽翠阁’尚在查封中，你有何处可去？”对于这样的决定，眠玥只皱眉道。

“你也太小看我了，就算比不上你这大苑子，除了绛仙居，我也还是有几座去处的。”顾绛怜眨眨眼，虽然脸色依然苍白，却是恢复了往日的神气。

“是啦，你是日进斗金的花魁娘子大财主，怪我有眼无珠，小瞧了你。”见她不再是昨夜的伤心人，眠玥也是打心眼里高兴。

“是啊，他不要我，又何必涎着脸去求，任人看低了去。”顾绛怜喃喃自语。

“从小到大，妈妈都教育我们，做咱们这行的，银钱两讫，莫谈真心。以前那些嫁出去的姐姐也说过，真情莫如七月夏花，转瞬即逝，光凭一张脸得来的，又岂会长久。”顾绛怜凝望着湖水，眼中似有雾气。

这世间，爱与敬重无法并论，和姐姐们一样，摆在自己面前的路无非两条。

湖水潺潺，似乎也在呜咽着少女们的心事。

夜去天明，顾绛怜用完早膳，便已伤好为由，提出告辞。

可是，若人的心可以控制，又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爱恨离伤？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往下淌，顾绛怜哭得无声，却一点一点，挠心般地疼。

要么趁着年轻貌美从良嫁人，还要防着老去以后，被人弃如敝履；要么就在这油炸火烹的风月场里斩棘前行，纵然不被世俗所接受，到底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她明明心中雪亮，却还是止不住地有所期盼。期盼以真心交换真心，来一场白首不负的相约。

“我不相信命运天定的说法，只认为，人生有进有退，有舍有得，该争取的不能放弃，不该强求的也无须执着。”眠玥抬起头，盈然直视着悲伤的女子。

莫说申连熠对她无意，即便有情，只怕他们也很难相守。

为什么，陷进去的只有自己，到最后，还迷了心窍，咎由自取。

“付出真心没有错，努力争取更没有错。你只是……选错了人，等你不再一叶障目，就会看到，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男子，总有一个，是愿意同你交换真心的良人。”听到女子自怨自艾的话，眠玥忍不住道。

“你说，这世上男男女女，分明各自一半，为什么，犯傻的总是女人，被辜负被亏欠的，也总是咱们女人？”这些道理，她又何尝不知。

“其实，阿熠从未看上过我，他那样心高气傲，怎会娶青楼女子过门，让自己沦为笑柄？”这几日，她总归是将所有事都想透彻了。

“阿竹，人的命运，是不是一出生就已注定，再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就像长在涧下的松，再怎么拼命生长，都望不到崖上的风光。

纵然她顾绛怜是名闻天下的花魁娘子，纵然她坚守初心洁身自好，可这些，并不能赚到男人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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