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似真似幻绣花梦 如诗如画暮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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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猴急呀!”李无香又告诫:“你只是他身边的一个丫头,得守住自个的本份。”她以宏亮之声道:“知道了吗?”略等片刻,又道:“哑了?走走走,看了烦。”关上门,嘀咕:“闹腾一阵,还得涎皮赖脸的活着。”

小月毕竟不谙世事,没有完全领会她话中的用意,只是耳提面命于做一个丫头就是全心照顾着轩子,然而整天和一个俊俏少年呆在一起,正处朦胧雨季的她心里也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轩子步步相逼,她兜住了吗?

下达的敕令,小月怎敢违逆,总是缄默地跟在轩子身后。轩子对小月一拔,而后她就一动;一推而她又一就,甚至洗澡、上茅房都得把她支走。轩子本来对李无香指派小月服侍自个是合心意的,不但可以时时保护她,而且这段无聊的日子里有人陪着消磨时光,况且是一轮朦胧美丽、充满诗情画意、让人浮想联翩的“晓月”。可她跬步不离,像一根木头伫立在旁边,远不如轩子想像的美好,总觉得她是一根甩不掉的尾巴,或是一双窥视的眼睛。轩子知道她在潘家伤害致深,也许现在她把潘家当成一座束缚心灵的坟墓。

她不识字却装行家里手,真是对牛弹琴老半天了!轩子怨道:“你咋连这三字也不认识?”小月手足无措,也纳闷:一直在纸上甄辨,一直在恭维,他咋就看出来了呢?

对她不懂装懂,轩子越想越不能容忍,气愤道:“都说瞎子摸象,摸到啥说啥,你连瞎子都不如哇!”小月的泪簌簌而下,哭道:“我哪像你出生在潘家,现在还在念书。”她把来潘家后压抑的情绪、迭加的委屈全以泪表达出来,哭得气噎。轩子揽着她抖动的身子,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感受至深。小月可找到了倾诉的对像,恸哭在他怀里,转而在他不迭探问下诉说着身世。

原来,她爹一直有病,做不了工挣钱,只能成年累月躺在床上歇养。她娘早出晚归挣一家四口的口粮。她和弟弟哪有条件上私塾发萌。家里又没有田地,只有两间草棚房,还不如潘家牛栏结实严密,真是“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在她小时候起,她就觉得肚里老是饿,见天和弟弟坐在路口盼着娘带东西回来,看见娘就迎上去掏着她的衣兜。以后,她看出娘带东西回来了就呼唤姐弟,娘没带东西向家里就走得缓慢;她就牵着弟弟走开,只为怕看见娘为难的样子。

自小生活在潘家、又有李无香宠着而丰衣足食、生活条件优越的轩子,想像不出没有饭吃的滋味,心里更涌起对潘家干活人的一种深深地敬意。

小月擤了一把鼻涕,道:“以后我也背着篮筐跟着娘去拾煤。”轩子好像看出她当时懦弱外表下的一份坚强,欲问你多大?又一想:贫窭病赘家庭里的孩子早当家,能有多大?

沉默片刻,她嘀咕一声:“能为娘分担点我就开心。”轩子看出她脸上露出一份恬澹和淡笑,想必那段日子在她的记忆里是充满阳光的,可还是打破她的沉静,问道:“那后来呢?”小月的泪又掉下来了,不愿掀开记忆里的噩梦,却清晰的就像在面前。

那与天一般高的矸堆,她的两只手在矸堆中拨弄着找煤块。她一身都是黑的,只有偶尔泛起的眼仁是白的。她的指甲都裂开了,一边扒煤一边流血;若扒弄的是白色物,浥在其中的血肯定夺目。她当时却不觉痛,想着的仍是为家里多担当些。可在一个有霡霂的黄昏,她眼看着矸堆踏下来压住了娘。

她仰起头泣问:“你知道眼见着娘死去我是啥味吗?”顿了顿,又道:“我冲进矸堆里却没死。”轩子紧紧把她揽在怀里,喃喃道:“我知道”小月挣扎着,嘶叫着:“你不知道,你没受过苦,要不你不会说我连自个的名字也不认识。”轩子双手环住了她,心里说,我知道,你娘死了,不久你爹也死了,你们家就散了,你苦涩的心浸泡在盐酸里一样。小月依顺着,头枕在他肩上,转瞬泪水就打湿了他的抬裉。

轩子仰头呼吸,泪水模糊了镜片,待她稍微缓过来,又问:“再后来呢?”她抑制力真强,抆干泪后,又讲叙着过去。

后来她和弟就进了叔家。再后来,她叔就把她交给了李无香。她叔说你跟着她去就能吃饱饭(而李无香不管是当时,还是当着各房的面,都说把她带到潘家为庥来了,轩子也亲耳所闻过。),于是她跟着来了,走了一天的路程(其间还问津招楫过)才来到潘家,可还是这个样子的。

轩子知道她轻描淡写,可还是上心相问:“你弟还在你叔家吗?”小月的泪又泄下来了,恸情一阵后,小身子直哆嗦。

见她哭得不能自己,轩子的心里在哭诉:一个亲人也不给小月留着,一株小草还有叶连着叶,根系着根的依靠呢!怎么就不能给她留点依靠、一丝牵挂、一伤安慰呢?这老天太不公平了。同样不知父母是什么模样、没有亲手足的轩子感同身受,惺惺相惜,哀伤道:“小月,你不是光杆,至少还有我。”小月叫道:“我还有弟弟,还有亲人,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家。”

轩子不免劝道:“小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连现实都责备不过来,还能抨击老天吗?这些日子你不是挺过来了吗?你放心,只要我在,在潘家我绝不让你受伤害,我就是你哥。”小月把他一搡,冲道:“我有弟弟。”

原来,在小月来潘家之前,有一天她拾煤回来看不到弟,就问叔。她叔说,我把他送人了。小月一听就哭,昏厥过去。待她醒来时,她叔说,家里孩子多,养不活你姐弟,我准备把你也送人了,你可别怪叔,到了好人家可别忘了叔的好。她抹干泪,应了下来,只要求和弟在一起。她叔说,就是送你去你弟那去。她哪知阴差阳错来到了潘家。

“来到潘家后,我问过你婶:她说你弟送给大户人家了,跟我一样有吃有穿的。”小月总叨念着最后一句。轩子知道她在谴责潘家、自己,却道:“婶娘说你是她侄女?”小月道:“谁知道?反正以前我没见过她,更不知道有她这样的姑,说不定是亲的呢?”

听着这样的话,感受她的遭遇,轩子为她仍有不平之气。明白她叔准是把姐弟给卖了,这样的年代出现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婶娘毫不心软责打一个买来的丫头也司空见惯,那么她弟的处境就可堪忧了。可想到几千年重男轻女的弊俗,又充满希望道:“或许你弟真送给大户人家了。”小月的双眼里透出一份坚毅,虽不贪恋大户人家,但只祈盼弟没冻馁流氓。之后,乞求轩子带她出山,说只要知道弟在哪,心里就有一个温暖的家。

在他郑重承诺后,闹腾一阵的小月,脱开了他的胸膛,擦干了泪,道:“你说我傻不傻、烦不烦?都过去的事了,还在哭。”轩子不觉,却知道自个心里仍隐隐作痛,道:“哭是一种排泄情绪的最好方式,谁都会像你这样的。设身处地想一想,你很坚强,来潘家后更出色,要是我准不定早向命运低头了。”

听着他的肯定、赞扬,小月脸绯红,不敢与他对目,摇着头,喃喃道:“我做得不好,尽给潘家惹事添乱,我不懂,更不识字,可我现在知道死了就见不到弟弟了。”

“识不识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挺过来了,并认识到了,你以后会更好的。”轩子柔声道:“知道吗?彩月。”小月惊诧地望着他,又慌乱摇头道:“我叫小月,我娘也是这样叫我的,我听习惯了。叫彩月我觉着不配。”轩子道:“你自个的名字还有啥不配的?小月太空旷、寂寞了,只有叫彩月才能衬托你的光芒,折射出你个人的魅力来。”小月羞涩、小声道:“你以后就叫我彩月吧!可我只肯你一个人叫。”轩子双手扶着她的肩,双眼炽热地望着她,深情道:“这么美的名字也只配我一个人叫,也只有我一个人叫得响亮。知道吗?彩月。”小月杏脸桃腮,纵了纵肩,哑哑道:“那我就不把彩月这名字告诉别人了,一辈子给你留着。”

“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身边都希望有一轮彩月陪着,让我不迷失方向,给我以温暖,撩拨我的热情,引发我的诗意。”在情迷意乱的境地中,轩子挨近了她,头低了下去。

“你咋了?”小月慌乱不已,别过脸向门望去。

“名字大,传播远嘛!”轩子招呼她看看是否写错了,转而嗅着她探过来的头发。小月埋着头认真辨认许久,十分肯定。轩子觉得这“墓”字哪不对劲,转而恍然大悟:“这‘墓’不是姓吧?百家姓里好像没有。”小月争辨道:“是姓。天下的姓很多,就以为天下只有一个潘家呀!”她语气十足,又道:“这‘墓’字,写得更好。”

轩子仔细一比较,也觉得“墓”字写得更遒劲,不禁对她另眼相看了,问道:“好在哪?”小月歪着头,双眼死死盯着纸,道:“写得大,又端正。”她伸指杵着“月”字的下端,建议用笔把这封起来,说是提起来里面的杠杠就保险。轩子以为她逗笑,可见她脸上的笑有些呆板,于是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墓彩月”三字,倒过来要她鉴赏。小月几乎把眼贴在纸上,一片喝彩,又道:“这是你的名字吧?你才配这么大的名字,我说出来都觉得跌份。”

小月瞥开目光,难掩羞涩,道:“mu彩月。”轩子精神为之一振,口挢不下地打量着她,想瞧出人与名浑然一体的美妙。半会,涨红脸的小月小声道:“咋个了?”轩子一连叫了几声好,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上“彩月”二字。待墨略干,两指捻着“暮彩月”三字,称赞不休,又道:“你的名字是这样写的吗?”

小月往纸上瞅了一眼,又点头以答,见他一副陶醉的样子,感动得美目涟涟,赞道:“你写的字真好。”轩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品鉴着字,忖度着人,转而拧紧了额头,思索了一阵,叹道:“可惜了,坟墓上的一轮彩月,多么凄淸、阴森的夜晚呀!”

小月见他情绪消沉了,小声探道:“又咋了?”看着她小鸟依人,听着她的燕语莺声,想着她在潘家的遭遇,轩子的眼眶也湿润了。而小月为了掩饰窘态,凑上头来,语气急促道:“我的名字不好,你写大了,我哪佩得上这样大的名字?”

轩子从一盆清澈水中捞起一粒眼珠大、乌黑的梅子塞进小月嘴里时,外面千响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了。

小月拒食是继偷油后,激化潘家矛盾的事件,使得李无香看清了各房拧在一起的内在动力,不禁在以后一次次放松了在潘家的权柄。可是彼消此涨,这是对立面的普遍的定律,使得各房的一次次向她发出挑战。在以后几十年里,在潘家一次次上演各房的和李无香擘手腕的好戏,那么是大势所趋还是人性扭曲?可以肯定的是,是赢是输都是潘家的。家和万事兴,丢失的肯定是心上难以弥补的。

关于小月这次为什么没死?不管是现在,还是在以后,潘家人都如一口相传说,不是小月害怯死亡,其实她的灵魂早就升天了,可就是她还惦记着潘家又大又甜的梅子,是绣花姑娘就尸还魂救了她,让她在潘家活了下来。可她死后,潘家人又说,小月原本就是绣花姑娘,就是因为她还贪恋着人世间的繁华,是上天让她降世间受一生苦难,来潘家这个人世间的活地狱里沉淀根基、涤汤灵魂的。可她升天后,上天让她掌管百花,成了花仙子。于是潘家人肆扬,说上天的花仙子也有名了,她就是曾做过潘家女人的小月。这其实是对在潘家受过折磨,时终有美梦的小月死去后的一种华美的祈愿了。

小月一直暮气沉沉地躬立在面前,轩子盯着她,心里在琢磨她,乍然叫道:“你想离开潘家吗?”小月抬起头来,眼睛里泛出一丝光亮,停顿了片刻,点了点头。轩子的眸子里可以说对她淸澈见底了,霸道道:“回答我。”“想!”小月自下床后破天荒地说话了,可脸上表情痛苦不堪,想必是违背了自个的意愿。轩子会心地笑了,道:“我带你离开潘家好吗?”小月的情感蓦地而发,殷切地望着他,瞬间泪水盈眶。

“带你离开潘家先得了解你呀!那你叫什么名字?”小月纳闷道:“我叫小月呀!”轩子摆摆手,道:“我说的是全称,那你姓什么?”“我姓mu。”“mu。”轩子叨了声,搦管蘸墨在低上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墓”字,又向上盱,道:“墓什么?”

小月整天眼不看行,面不示人,表不带情。刚才李无香招她来,她候在门边用肘撞了几下。

“我说今个的风这么厌,是你这毛手毛脚的。”她见小月扭扭捏捏的,终把火压下去了,叫道:“你有啥事?”她陡然想起来了,道:“你咋才来?”小月脸埋长发里,两赤脚相互不停地搓动着。李无香神色鄙夷之极,吩咐她以后照顾着轩子,又嘱咐她大方点、别畏首畏尾的。小月不住点头,转身要离开。

“嗯嗯!”老当家的哼了几句,以引起她的注意。李无香欲补裰,埋头在柜里找东西,一直没理他。老当家的又咳了几声,李无香终于火了,手上的东西一撂,回头叫道:“咳啥?我是山窝里一蔸无名无姓的草哇?”

半晌,老当家的又凑和道:“那些天可真热闹,真是越嚼越有味。”“嚼出啥味?又不是一根狗骨头。”她用力扽开抽屉,把一堆布头之类的东西倾在地上,然后蹲下拨弄着。倏地门吱地一响,她不免一惊,抬头望去,门口却什么也没有。终于找到了挼成一团的灰线,转身看见老当家的满脸悲戚,道:“真咋了?”

德子一手拿着点燃的香,一手拿着编爆,问:“能点了吗?”小枝把耳朵贴在小月的嘴上,许久,兴奋地叫道:“小月要吃梅子。”房里“哄”地一声,大家嚷嚷开了。

轩子一跃高起,叫道:“我去山上摘。”大房的忙拽住了他,道:“让明子去,他知道那棵树上的好吃。你去准备吃的。”大家目送明子打着电光游向梅林。二房的道:“还是老天有眼。”大家望向天空:夜色朗朗,月明星烁。

老当家的眼望着窗外,脸上抽搐着,叹一声,道:“全看透了!起势的,捣乱的,作态的昏天暗地的。”“你以为死了,会哭得晕死过去?”

老当家的冷笑一声,道:“当累赘抬出去了。”

李无香不禁挂起了脸。此时又异响了,疾步上去抓着门正要摔,却看见门边瑟缩着小月。

又平静地过了一天,送小月上路的那一挂编炮终没响起来。天气仍然很好,太阳又冉冉地升起来了,梅林一群鸟聒嗓,一只白色的也许是白鹭。

各房的吃完早饭后,仍然守着奄奄一息的小月。既然注定的,那么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于是情绪深重的将为失去小月而默不作声,开朗心宽的都凑在一起闲聊了,当然不是干活时逗的乐子,也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无非是一个线团,一个针眼这类鸡毛蒜皮的事。

四房的道:“听明子说梅林的梅子又红了,老梅树上的都红透了。”五房的口道:“这可比往年熟得早,还没过端午呢!今年春上白鹭也比往年来得早。”四房的道:“可不是吗?太阳见天当空照。我吃了,还真甜。”床头的小枝忽然手一划拉。大家的心里一沉,以为小月就这样撒手人寰了,都围拢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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