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回:蓦然回首天涯客 倏地定睛地角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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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无香面无表情,轻声细语道:“我也不那么喜欢吃。不过今个的鱼还是做的挺香挺出味的,我忍不住在厨下就吃了两块。那么大一个水库,你以后嫁到潘家哪能不吃鱼呢?吃起来就不腥了。”她伸出筷子,夹鱼递上去,还逗笑道:“轩子可喜欢这股子气味,他在家这碟子准包圆了,你想吃还吃不着呢!”她还是推辞,又匆匆离开了。李无香生气地把鱼掷回了碟里,埋头吃饭。

不一会儿,小月来了,德子夹起两块鱼慌忙向她碗里递;她忙抽回了碗,鱼肉掉在了地上。李无香黑起了脸,一忍再忍,不停地用筷子敲着碗沿。吓得她端着一碗白饭匆匆逃出她的视线。小枝也走上来了。他又道:“枝姐,吃鱼,挺好吃的。”她瞟看李无香的脸色,哪敢去夹鱼呀!端起一碗扒了些菜,也是急忙走了。

其它碗里的菜都没了,唯独鱼仍是没动。可德子却没扒一口饭,还在张着笑脸,招呼道:“大嫂,吃鱼。”她是第二次被招呼了。李无香见她把筷子伸向别的碗,把手中的筷子一抛,叫道:“行了!你自个没肚子呀?”大房的原本要把筷子伸向碟子里,这下又伸向别的菜,从容不迫地下了桌。德子望着李无香,像要吃奶的孩子一样,哭丧着脸,嘴嗫嚅着。李无香斥道:“你哭啥?活得贱骨头,心里痒去钓啥鱼?有本事你挣得了自个的吃的……”他端起一碟鱼,一拐一瘸地挪进房里,抓着鱼往嘴里塞,泪却掉在了碟里,鱼罄汁舔后,举起碟子砸碎了。李无香大发雷霆道:“哪房的有种把他赶出潘家,我李无香不但不责怪,还当老当家的尊重、伺候着。今个没赶出潘家,别怪我心狠相待……这群东西太过份了,鱼里有毒是不?拿他这样的当靶子还不如撞死……”恰此,老当家的极时咳了起来。德子嚎的更大了。潘家各房噤若寒蝉。

他说的件件桩桩无疑像把把利刃戳中了她最敏感、脆弱的心里那一部分,愣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不停地颤抖,滑在了床下。最后泪水飞溅,蹲作一团,彻底垮了。德子看准时机,把她拎了起来……

小枝在外面呼唤小月了,由远而近,都进入潘家了……

天要黑时,沈洁奔进了小屋,对小月一瞅,诧异她这么早就躺下了,笑她坐月子。并没详察,把提袋丢床上,把东西一一拿出来,都是些点心,有饼干、什锦糖、蜜枣……有种都叫不上名。她兴奋地嘴巴吧嗒吧嗒像机关枪扫射,抬起头,看见她眼睛浑浊、神色惨淡。在家时多想她俩,沈洁是背着爹娘溜出来的,因为对于中规中矩的沈家夫妻俩来说,未过门的女儿总住在潘家是难以接受的。可小月这样,多扫她的兴致呀!又拿出一纸包东西有意熨帖她一人。转过身,脸上的笑消失了。小月翻过了身,面对铺内静静地躺着,如一潭死水。沈洁初歩检查她又不是病症,又不能让她开口。一片热忱,遇此尴尬!

见小枝进来了,又探问其因。小枝也一无所知,总撬不开她的口。一个时辰前,进来看见她坐在地上,既无伤,亦无衣冠不整,像失忆痴呆了;于是帮她脱鞋,让她躺在床上。晚饭叫她她也不应,说她一如痴睡,却没闭上眼,不声不动;着实让人担心。

沈洁一听又愁了起来,唯把她挂在心上,把从沈家带来的东西又拿出来。小枝摇头说吃不下,更是担心、顾忌着床上的。小屋的气氛打不开,太沉闷了。

哀大莫过心死!沈洁看出小月因受什么刺激而触碰了心里症结,总想调起她俩的情绪,于是眼睛投向了花瓶。一提这,小枝有话要说,因为是她把花拾起装瓶里的;以为小月为了釆好看的,进入了后山茔地,撞上了啥邪祟迷障,就成现在这样了。沈洁不答腔,摇摇头。

小月翻过了身,指着花,急切痛苦之状。沈洁把花端过去,以为她要闻或簪,哪知她挣揣起来,一把夺过花扔在了地上。于是小枝干脆把瓶子也抛得远远的。为此,小屋少了一抹鲜艳的色彩,少了一处春心的泄漏,少了一份美好的寄托。

小月还是不肯吐苦水,也不张口吃东西,眼里却有积极的信息了。她俩在床头陪伴着她,小声地说话,一边品尝着可口的点心。许久以后,蜡烛化灰了,美味也吃得差不多了,话也叨没了,也渐感困了。以往在这片小天地里最活跃,笑声悠扬,总要李无香催多次她们才会上床。在床上也不安份,不但说笑,甚至要出手来放飞纯真心情。这不,李无香把特许的小灯也没收了。

不知何时,她们在迷瞪中、朦胧似梦里,听见小月呜呜哭泣;因有此念,醒来才迅,起才捷,果不其然:她正暗自伤怀,泪已濡枕。在一再安慰下,小月仍隐情不露,却艰难说了两字:“我怕!”

对于这个“怕”字,小枝那是深有感触,深受其扰,深受其惑,深受其苦……那就是窗外时常有鬼出现了!小如一平米的窗子夹在土坯墙上,虫蛀榫松,一用力准把窗拽下。这样的安全措施,别说鬼,就是人也不胜其防!而小枝把鬼的事说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甚至说得出鬼是什么颜色的,经常听见鬼咯咯地磨长牙,有时能听见步子声,有次还听见鬼在笑。沈洁问道:“咋笑?”小枝答:“像人差不离,只是声音憋闷些。”沈洁断定这准是个吓人的鬼,而不是吃人的鬼。“那可说不定,连竹子鬼也吃人呢!”小枝把小月那次去看杨梅花的危情说出来了。沈洁搂着小月,决定有那么个鬼的话准要抓住它。

小月娇声娇气说要去找少爷。可这时候去哪把轩子唤来应急?她俩犯难了,不敢向她承诺。可她像孩子一样缠磨,毫无罢手之意。沈洁望着窗外的月色,心里有多想轩子,于是和小枝商量,去县城找轩子,先去找沈云,让他为向导,去轩子学校找。这一提议,得到小枝的热切回应,因为没去逛过县城,况且兜里有钱,欲花个一干二净,兜一个满手满腕。说跟着经常进城卖货的明子去,早出晚归,能在城里逛荡一整天。她俩越说越兴奋,甚至欲立马动身,走出山里,去寻找美丽的希望和快乐。可小月说只要少爷。因此她俩也逐渐冷静下来。

第二天从明子口中得知还不知什么时候进城呢!于是沈洁决定还是先把鬼抓住,解开她俩心里的疙瘩,一起去县城才快乐。

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沈洁都把头伸出帐外,眼睛盯着鬼的出现。外面的蚊子直向她扑来,嗡嗡一片。又不能大肆拍打,犟着性子不愿收回视线,有时睡着了就只有让蚊子吮个饱了。又过了几个晚上,鬼都没有出现,她的脸上倒被蚊子叮出了许多疙瘩,如染红疹,真让爱美的她羞于见人,可更坚定了捉鬼的信念。

又是一个月高风爽的晚上,她刚把头伸出帐外,发现窗外就有闪动的黑影,心想这就是让她俩担惊受怕的鬼吧?以后,她摸着了鬼出现的规律,只要小屋在嬉戏打闹这鬼的出现机律就高,偶尔深更半夜出现;看来这是个极喜欢凑热闹、嗅女色的鬼。为此,仔细筹谋了一番,决定智取,决不硬拼,因而一个绝妙的捉鬼计划逐而在脑海里形成了。

好不容易盼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万事俱备,只欠鬼的出现。她们早早进了小屋,谈天说地,又闹腾了一阵。外面的“预警器”响了,沈洁凝心聚神,知道鬼出现了,可还没入进伏击圈。她静静地捕捉外面的动静,可她俩也安静下来了,为此鬼也潜伏着不动了。

小枝问道:“沈小姐,你趴在那干啥?”而小月提出早点睡,被蚊子咬死了。可不是吗,伸掌一捞,准能抓着蚊子。为了抓鬼,沈洁又坚持不用草把或布把熏驱。她们的手拍打、抓挠个不停。沈洁不愿功亏半程,要缠住她俩,并且把气氛扬上去。于是轻脚轻步走了过来,道:“才你们笑啥?”小枝道:“她问孩子在娘肚里为啥不会闷死?你有学问,她要我问你。”

这话题是绝好的“诱鬼剂”,可对沈洁来说有多难,或说意不在此而一时语塞,为了不至冷场,向她俩征询答案。小枝说:“小月告诉我,说孩子嘴里有根管子通到娘的喉咙里。”

这肯定不至于闷了孩子,可经不住科学推敲:孩子要生下来时那管子咋剪下来?可她没说出来,怕影响她俩的积极性,况且正付出血的代价(蚊叮)。小枝以为把她难住了,怨道:“啥刁钻古怪的问题都想得出来,还尽是伤脑子的。”小月同样怨道:“还不是你缠着我说的?要不我早睡了。要知你这脑子,我还留着问少爷呢!”沈洁笑道:“要是潘少爷准会这样回答:孩子不会闷死是因为男的每天对着媳妇的嘴给哈了气。”

这下,把她俩逗得放声大笑了起来。沈洁趁此追击,“小月,要是你怀了潘少爷的孩子,准会上他的当。”小月说:“还说我,你这么有灵性的也准会上他的当。”沈洁笑道:“可不,为了孩子嘛!谁会让孩子生下来又呆又傻呢!”她俩拍打着沈洁,又摸着她的肚子,羞责道:“只有你沈大小姐想得出这鬼主意,借给孩子哈气,还不知要少爷一天哈多少次呢?就你脱了衣服还敢取笑男、就你公然要少爷吻的性子,有了孩子,可不得把少爷活活累死?”为此,小屋里笑声振颤不休。可小枝忽然在这笑声中轻叹一声。小月调转枪头,笑道:“我知道小枝晦气,担心畏子不给哈气,他那口烟味准把孩子呛着了。”小枝捶着她的背头,可又道:“那傻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让我怀上呢?”

沈洁清晰听见外面的鬼也哧笑了一声,更感觉鬼正走近伏击圈,搬过椅子,招呼她俩坐离窗子近些,以把鬼吸引过来。此时,窗外的鬼一闪动,碰上了啥东西,“哗”地一声,又掉下了什么。“快抓贼!”沈洁绰起门边早已准备好的木棒奔了出去。小月小枝虽无准备,但各有所持,奋身跟了上去。可鬼还在狭仄的沟里挣扎,沈洁没有进去,对着山坡嗷叫猛打。她俩不敢上前,在沈洁再次提醒下,大声呼喊:“抓贼了,潘家来贼了……”

半会儿,后门口涌出许多赤胳膊赤腿的,把贼从沟里拽出来,对着贼兜头盖脸猛揍。贼痛得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哇哇地叫了起来。这时李无香打着电筒走了过来,老远就叫道:“贼在哪?给我狠狠打!自古打死贼不偿命,半死不活才给潘家添累赘呢!往死里打……”这时就有把她当成为尊为令的人,不甘落后,拳头如雨点一样挥下去。贼却嚎叫着,求饶道:“哎哟!是我!哎哟哟……”还没近前的李无香,捋起袖子,狠不得亲自揍上几拳,叫道:“打的就是你,啥胆子的贼敢偷到咱潘家来了!打死了吗?没打死,给我吊起来。”贼又哭道:“别打了,要死人了。是我,婶,咋越打越重了?”

李无香听出这变调的声音有几分熟悉,断然喝止。可就是有这样的人刹住了手,却又踢出了脚。贼又哭道:“婶,是我,咋连我也认不出来?哎哟,我的胳膊折了。哎哟,谁踢我的头。呜呜……爹娘……”李无香紧步上来,手电一照,见趴在地上如破扁篓子的却是德子。用脚勾起他的头来,叫道:“你这是干啥呀?”德子冲道:“我哪知道!我跌在地上,他们一上来揍我……”潘家人这才随着电光看清德子被揍得鼻靑脸肿,还流出了血,全身湿漉漉的,脚下被夹住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动手的闻闻自己,都是一身臭气。

李无香泄着脸,叫道:“这老半夜的咋到这沟里来了?”

他总以更大的声音回应道:“不是睡不着,出来凉凉嘛!”“你透凉咋透到这沟里来了?”“这凉快呀!”他还争辨、犟口道:“你不说哪凉快滚哪吗?”“丢人现眼的东西!”李无香气得一抖一抖的,盯着他足有上分钟。大家看着他的狼狈相,想着他以前在潘家的德性,忍不住窃笑。

李无香打着电筒向屋沟里看了看,又到处瞧了瞧,心里明白了,走了过来,骂道:“你这死撑活该的!哪不好透凉,死到这里来了,没被打死还是造化。还吃得了饭吗?嘴打折了找个废墟坑埋了得了,你不就指望这张嘴混日子吗?折了吗?”她迈步甩上了手。他直缩身,哭道:“埋了埋了!新穴也不给我挖了,我自个儿去。”这话把大伙儿逗乐了,有的还出了声,有的还直往臭气袭人的德子身边凑,一睹他的落魄不堪。

最后李无香指派人把该死的扔到水库里去,说洗不了就喂王八。几个人把痛得哟哟直叫的他拽出去,身上有啥味的也跟着去了,一行人前后应和一片。

听见嚷嚷抓到了贼,潘家人都起来了,后院平坦地方站满了人,不但有光屁股的孩子,更有衣着不整的女人,她们仍满面笑容,交头接耳的。李无香转过了身,随手拾起地上的木棒打去,叫道:“起来卖肉哇!都给我滚回去……”一群人步态慌乱地向小后门奔去,后面的棒子直打来,不禁鬼哭狼嚎的。

仨始作涌者正欲趁混乱之时轻脚轻步撤回小屋。“给我站住!”李无香极时转过了身,打过电光。强烈地电光让她仨睁不开眼,小月小枝直往沈洁身后躲闪。李无香照着沈洁的一张笑脸,也不说话。沈洁不禁心虚了,反而走上去,看清她一张狰狞的颜面,道:“婶娘,有啥事吗?”她喊的比蜜还甜,如娘般亲。李无香把电光撇开了,似愣了片刻,道:“没事,早点睡吧!”直到见她进屋关门了,她仨才奔进了小屋,兴奋地抱在一起。

原来,为抓住鬼,沈洁从轩子在梅林把自个绊到坑里一事受到启发,又跟吴畏要来捕兽的夹子,在窗上挂着一个装有屎尿的马桶,夹子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系在马桶上。德子慌乱中被夹住了,负痛就扯下了马桶,大粪和尿就淋了下来。看着他头上脸上黏乎乎的,准是屎尿从头上淋下来的,并且淋得他睁不开眼,还抹了几把脸。

鬼是抓住受罚了,也可以睡安稳了,可看着他伤得够戗的,沈洁又于心不忍,觉得闹过火了。可她俩想起多少个心惊肉跳的夜晚,都说他活该应受。可一事有利必有弊,推而广之,这好像是永恒定律,要不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古训。小枝小月所忌惮的是李无香,要是事先有知,准会阻拦。小月还担心德子以后更肆无所束地纠缠,这比李无香的巴掌更可怕。由此,为了打消她俩的顾虑,善自为谋的沈洁拍着胸脯,表示大包大揽善后事宜,使尽善尽美。事后,李无香终没责备到她们头上来。第二天,德子也去很远的地方学谋生的手艺、学做伞去了。为此,小月心里的阴影暂时褪去了些。可日子还长着呢!小月在潘家始终放不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始终觉得像嵌在潘家的夹缝里生活。

我小时候听长辈们神釆飞扬、津津乐道沈洁——这位准八房的三番五次大闹潘家的故事,有的还传得神乎其神哉!我长大后,特别是我对潘家那段历史深入研究、了解后,明白长辈对她的喜欢和神化,是狃于对李无香的成见,以正面对反面以达到心里的某种需求和安慰,况且李无香在潘家一直做为施压迫、奴役的对像呢!在我对沈洁最初的记忆里,她有身姿,眼睛里也没失去灵动的光彩,仍是有魅力的,就是长辈们口中描绘的精灵准八房的。在她身上我看不见岁月改貌换颜、催人老、并吞噬心智的力量,要知道当时社会的严酷于她来说就像李无香掌管如铁桶般的潘家,况且物质水平还远不如当时的潘家。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她青春不老,并在我看来还有一种落拓的气质,是心里酵醇着对轩子永恒的爱?在我心里,她是迷一样的女人。

“把花踩了多可惜!”他拾起了花,扯了扯蔫耷的花瓣,把花往她手里捅,道:“你戴上真好看,那土的哪比得上你?不信,再给戴上……”他迈上几步,手中的花直向她头上捅去。小月退守床头,一只手触碰着瓶子,咬着一指头,做好了负隅顽抗的准备。

德子没上前了,也许看出她意志不屈,干笑一声,道出身委屈,“……就是走路不好看,可这能怨我吗?这都是爹娘给的……”又毁谤轩子,说用情不专,左右逢源,只为淫逸悦己,不懂养脂作粉,始乱终弃,无颜收场而逃遁为上;又道形势,说外面兵荒马乱,饿殍遍野,准不定他在外面中流弹早死了呢!这不把你和沈小姐给耽误了吗?又直抒胸臆,表达“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不一家人”的构想,“你就是让轩子糟蹋了我也不嫌弃你。你也要一个男人,挺着大肚子多不方便呀!”最后扯大旗举狼牙棒,“你也看出婶还是喜欢我的。婶跟我说,只要我对你好,我和你的事有啥不可能的……”

就在端午节过后的第二天,各房的带着一房都在娘家没回来,沈洁也回去过节了。小月从外面干活回来,踏上台阶向里面望去,潘家的高宅子像一座阴森深邃的宫殿。不敢进去,在门边探着头,呼唤小枝。可深宅仍然应着枝。外面跑来一群斗殴的狗,她更怵得慌,被迫向屋里而去。疾步廊道里,不敢瞧看角落里黑暗中,为了壮胆不断唤着小枝。来到后院,又看见了太阳,心里才趋稳下来。

后院是阔亮,亦无旮旯、荫翳,很难隐避,很难被偷袭。可她并没在后院逗留,直奔小屋。也没看见小枝,倒看见床头瓶里插着一束刚摘来还浥着露水的野花,并细心发现瓶里还换了新鲜的水。大冠紫红的花确实艳丽娇妖,可不嗅亦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使人头晕恶心。小枝就喜欢这种浓艳招摇的,也不怕人熏死!而小月喜欢清雅含蓄的,于是把刺鼻的挑出来抛在地上。说是挑,最后花瓶里只有寥寥数枝悦心沁脾的了。扯过一朵含苞待放的黄色的,用手指拨了拨花冠,在鼻下嗅了嗅,是有点淡淡的清香,也许这种代表她的审美情趣。

忽然后面门响了,她猛一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门沒关,门却响,这准不是偷袭的信号,况且小枝时常装神弄鬼的。门再响时,小月道:“别来这邪门的,我不信这一套。花是你釆的吧?这花最好看了,你帮我戴上吧?”果然后面一只手接过她支在脑边的花,帮她轻轻地簪在支过处。小月完全没有警惕,感叹没有镜子,要不瞧瞧戴花的自个是啥样?又说:“知道你准说没你好看。那我给你戴上美美,要让他看见了准说你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哈哈!”她取下花转过身,看见一笑得嘴歪眼斜的人——竟然是德子,心一颤,花掉在地上,直后退。

在不远晾晒衣服的沈洁看着这一幕生动形像的人狗对话,深深地吸引住了,连手上的衣服也忘了晾起来,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拐一瘸地走上去,不,跑上去,哼笑着,搭理道:“沈小姐,晾衣服呀……”

沈洁笑道:“你说狗肚里的孩子是老当家的,那孩子生下来你叫啥?”

“叫啥?”他蹙起眉,翻起蒜头鼻,瞪起了眼,抿起了嘴,掰着指头较量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叫哥……哦,不对……沈小姐,叫伯吧?”她笑得前仰后合,难以继气。

以后德子对潘家人视目无睹了,睡到早饭熟才起床,亦无心逗狗了。又过了几天,有些向李无香献媚或迫于她脸色的人主动搭理他。他会回搭,但像受伤后的心怎么也燃不起热忱似的,无非是应应、点头罢了。李无香经常指派他去水库钓鱼。他也总能不辱使命,钓到大鱼。于是潘家桌上时常有这美味了,大家吃起来也觉得新鲜香浓的,连沈洁尝过后都说好吃。可德子却不把筷子伸向鱼碗里。李无香又生气了,当着潘家人的面罚他吃了一堆鱼。再以后,他也干些活了,无非是扫扫潘家内外、在厨房支支火之类的。有次豆子摔在水沟里了,他看见了,拐上去把他给抱起来,哄起孩子来也像那么回事了。滴涓成流,丝线成绳,日将月就,他的改变,潘家人看在眼里,体会在心上。就这样,德子渐渐熔入了潘家大家庭里,潘家人对他在面前一拐一瘸也习以为常了。与此同时,潘家人还是看出他对小月的与众不同,她洗衣服时他会一声不响地提来水,她夹菜时他会把好吃的菜推上去……可各房的还是没拒吃鱼。

轩子对潘家人来说是一去不复返了,而对小月来说,他已是天涯客、甚至恍如隔世了。她有这种感受,是因为对德子在潘家的改变无所适存,更对他的热忱忧心忡忡,觉得潘家更不是久留之地。他就是一个一紧一紧的夹子,夹得她无处藏身,透不过气,整日精神状态绷得像拉直的弹簧,疲惫不堪,怕别人投来怪异的眼光,怕别人的议论,更怕一个久违、无法抗拒的恶梦。

正好后院仨姑娘蹲着拣择豆角。他蹑手蹑脚走上去,猛地把鱼丢进她们凑在一起的头里。她们吓得尖叫了起来,看清是什么事后,惊魂未定就走开了,回头还厌了一眼。他仍叫道:“好大啰!我钓的。呆会儿你们吃起来不知道有多香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德子翘首以盼的鱼终于端上桌了。鱼满满一大碟子,上面撒着一层葱花蒜沫,香气喷鼻。他却没伸筷子,热忱地见挨桌一人就招呼一声吃鱼,哥呀嫂呀乐此不疲。可谁都不往碟里伸筷子,宁愿甘心啃菜梆子。这时沈洁走了过来,他忙站起来,招呼道:“沈小姐,吃鱼!我特意为你钓的。”他今个愈加会说话了,简直是缠着尊贵的客人吃鱼。沈洁出于礼貌,却对李无香笑笑,道:“婶娘,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鱼,怕那股腥气。”

“笑啥?难不成错了……”他思量了起来,舔舔手指头,又理了理手指头,兴奋地叫道:“看我这脑子!该叫叔,对吧?”她忙蹲下来,咔咔直咳。他着后脑勺,愣愣地笑起来,喃喃道:“沈小姐,我真傻……”

沈洁又晾衣服时,他从晾着的衣服里抡过大脑袋,伸手要帮忙,还客气地叫别累着,说在潘家做客还让你干活。沈洁见他要接过衣服,断然喝止,说别弄脏了衣服。他收回了手,在眼下晃了晃,见果肮脏不堪,忙在臀部用力、不停地蹭着,以为擦擦就干净了,还要大力帮忙。沈洁直对他瞪眼珠子,大力地抖动着衣服。他迎着飞溅的水珠,又凑上去,道:“这裙子真好看,啥材料的?”沈洁真烦他了,真后悔才招惹了他,现在摆也摆不脱了;见他又伸手摸旗袍,威胁道:“再伸手,就敲破你的头!”他哼哼不已,又笑道:“沈小姐,那天你们踢我一点也不痛,要不是急着上茅房我还趴着让你踢。”看着他额头上一块疤痕,她又笑了起来。他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也露龇了,对那天的事自圆其说道:“我哪有那么贱呀!还不是听轩子那背时鬼说城里的女人穿裙子就里面啥也不穿了,就他瞎说!那天也没办法,就趴在桌下了,要不轩子准揍我,他从小就欺负人。”他又凑上别过脸去的沈洁,道:“沈小姐,你那天穿了吗?”他咂巴了几下嘴唇,笑道:“你们当小姐的可真想得出来!”沈洁提起桶欲把水浇在他头上,转意泼在他脚下,骂了句:“狗东西。”大步走了。

德子也有很大的改观,别人不搭理,他有时像得了悠闭症一样自说自乐起来。更大的改变是他积极搭理潘家人,这个嫂那个哥问要不要帮忙?心里没接受、并讨厌他的潘家人真的有被扰的感觉,拒绝之后更神色惶惶、脚步匆匆躲开了。他望着避不及的人叨道:“明明有事说没事,咋了?”

他今天很早就起床了,自讨没趣一早上,站在台阶上翻着白眼,又扯咳了起来,正要把一口浓痰喷出,可又咽下了。见潘家人都走了,扫兴极了,看见地上趴着的狗,拐上去,叫道:“傻丫头,又怀上了,我咋才知道?”他翻过狗,捏着它的肚子,道:“可真大,有六七个月了吧?看看你,还害臊,把我当外人了,我也是潘家人。说呀!怀了几个,孩子爹是谁,是潘家的吗?你可别骗我,我可傻呢,潘家人都不黏我。啥?我是孩子的爹,你糊说……”狗被拨弄痛了,呜嗯嗯地叫了起来。他又叫道:“就说不是我。准是老当家的,别看他瘫在床上,整天吃好的……”

德子跺着一只脚,小声道:“咋了?才还好好的呢!把水浇上了,不凉呀?不穿裤衩还不兴说,真的没一点教养,在潘家也欺负人。”他沙沙地搓着旗袍,“啥料子的?不就这料子的,有洋布好?”他又向竹杆上的内衣内裤走去,道:“有啥好看的,就这么点布料,兜都兜不住,还摆臭小姐的架子……”

以后,德子就是被晾在一旁的裹脚步,又臭又讨厌。他也不像蝇子一样黏人了,可实在闲得难受,不禁突发奇想,把缝衣针烧红弯成钩,穿上线,做了一杆,扛着上西边的水库钓鱼去了。到了中午时,他伊伊呀呀哼唱着,手里拎着一条几斤重的黑鲶鱼回来了。

李无香看见了,忙迎上去,笑道:“可了得!你准把库里的鱼王钓了,咋钓的?”扔在她脚下的鱼活蹦乱跳,一跃三尺高。他叫道:“比我还笨,被我直溜溜一拽,就窜上岸了。”李无香的笑声在潘家肆扬、回旋,转而道:“快拎厨房去,中午还赶得上端上桌。”他拎着鱼,颠着步态向厨房去,碰见小孩都炫耀一声。

潘家人对轩子不辞而别同样难以接受,潘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笼罩在一种悲伤的氛围之中,更担心潘家又回到过去被李无香管束的如铁桶般严密的日子里。然而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惊怂的心也恢复了平静,潘家的日子并没有因轩子的离开而倏地发生变化,只是缺少一份生机,缺少一悰悦。李无香高兴或干活人太劳累时照样高声吩咐道,今个吃大白米饭,统统吃大白米饭,管饱。潘家人知道这都是轩子在潘家一月零六天给各房带来的,这就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福荫,至使潘家人一想到他无不为之动容伤怀,就开始想念他了,哪知他一去就如断线的风筝?

小月也没有因轩子离开而在潘家受尽压迫。看见小月夹菜手抖动时,李无香会为她夹进碗里。就这么个小小的举动,让她感动地当即热泪盈眶,心里不知喊了她多少句婶娘。各房的对小月呵护有加,有事没事见着她都会招呼一声。小月更是把嫂甜甜叫在口上,对各房之事热忱不已。

要摘梅时,李无香派人把沈洁接来了。摘完梅她就没走,潘家人当然把她当成轩子没过门的媳妇,也许是潘家第一位少奶奶。更重要的是她没有一点小姐的架子;不孤高自许、目无尘下已难能可贵了,还处处关心人、维护各房利益。潘家人渐渐发现她在李无香眼里的重要性,在心里愿意把她当潘家第二个活菩萨给供着。她同样会给潘家带来祥和与幸福。各房的嘴上东拉西扯时,沈洁不但能打成一片,更积极参加,嘴皮子不亚于六房的,就象猪卵子鸡睾子之类的更能嚼出别致新颖的味,还不暗搠着人,态度得体大方,语言热辣有度。况且她有见识,这在各房的中是不可比拟的,也奠定了她在妯娌中异军突起的基础和最终地位。连老当家的也连连竖起大拇指,且口出狂言说她是潘家一百年后女人堆里的佼佼者。为此,未过门、准媳妇的沈洁在潘家就有一个响当当的称呼八房的。不知不觉轩子在潘家一个月没出现了,潘家的日子仍然平平安安过下去,失去的快乐和笑声由沈洁,不,八房的寻回来了。潘家人、甚至山里人无不预言潘家人只会更轰轰烈烈、生活水平只会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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