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小月低头躬身拽鞋后帮，抬头不见了他，前后左右几条山路不知走哪条好。

太阳烫热地使明子溻透的背脊上的衣服腾起丝丝气雾。他埋着头，抡起锄头往下一耷，身板一挺，两手一扽，锄头就翻出一片土。一个上午也快过去了，六七分的地也快翻完了。当又高高地抡锄于空，却没有耷下来，因为看见前面一双小巧白皙、两拇指盖上还有胭脂红的脚，一抬头却是小月。

小月道:“打下来呀！有本事你把我劈了。”

小月含着一口饭，泪又要下来了，要是明子能对自己说出这么关怀备致、痛热恤饿的话，那该有多欣慰呀？

她泪一出，德子亦有察觉，亦有脑子，不禁思索她从谁手里接过锄头的？这个上午都干啥了？为何回来仍愁容惨色、泪流不绝……诸多疑团，使他得出受谁欺负了的结论，于是执拗地锁定了明子，更是不停盘问。小月喷出了饭，痛苦地哭了起来。

“德子，给我死出来！”李无香进去，拎着他的耳朵扯出去，“少说两句不行？就你这张臭嘴坏事。”

各房的认为准是李无香让德子对九房的炮轰，见她不济而哭鼻子，又遮掩着搪塞过去了；后来见九房的过起了养尊处优的少奶奶般的生活，又推翻了判断:准是他们一唱一和，以蒙各房的眼。

怨过了就吵，吵过了就打，打过了就揉，这也许是每对夫妻冤家、特别是小冤家产生矛盾时的可循规律。可个人禀性不同，在程序上有出入、增减，小月和明子就这样:怨过，打过，未吵，可接下来还不是揉，是冷战，好像为弥补吵的缺失。冷战是大环境用语，其实就是相互拗性子。

当晚，小月从后院出来进房时，他已在床上了。她脱褪后，睡在另一头。他想和好，想揉揉，可对在潘家的明子来说，没有甜言蜜语，甚至没有吭声，粗怨人粗陋法，更甚至没有前奏，就要给气头上女人的颜面。心意是不可能达到的，结果可想而知，遭到了她强烈反抗，老老实实睡回原处了。这是侵犯，不是揉，揉是揉伤口，揉得女人心花怒放，然后才能夯实彼此的冤家关系。

小月不停抽泣，可他粗枝大叶、大而化之，竟然扯起了呼噜，也许只要她在身边，就不当一回事。可小月是没有、没法挪窝，但心儿是一条小舟，晃晃悠悠越飘越远、准不定飘洋过海，随浪簸荡，寻觅可泊、风平浪静、心驰神往的港湾。可不，这晚小月都惦念着轩子，想着他的点点滴滴，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一连几天小月和他各睡各头，不让他靠近，可他照样睡香有鼾。由此，小月白天也不寻觅明子的身影，见着了也视目无睹。

冤家为何能聚头？都说上天绑住了彼此。当小月认识到这一点后，觉得在潘家和明子颠扑不起，还斗气，真是脚踩擀杖，自不稳当。可一想到憨头、无体贴、不放下姿态的他，她要和好，又怎抹得开面子？那么擀杖上的人是咋下来的？对了，有人推。

这天，小枝跑进屋，说德子和明子打起来了。小月由她领路，到后山，看见德子正揍着明子，而明子噙着泪却不还手，他的练拳靶子似的（这一现像，事后让小月小枝都有所思考:他不还手显高了，不跑可不愚了？）。

德子一见她们，见到组织似的，停手正言:为打抱不平，为受欺负的（小月）算账。

他拽着小枝，道:“枝姐，你给评评理……”

小枝以所见为心里的一杆称，把他推在地上。问一声“我是不是你姐？”，他肯定一声，就踢上一脚；如此反复，直到他伏在地上伤心哭了起来，她才住手，回过头时明子早走了。愣了片刻，不由道:“他咋了？这阵子我看出你们都不对头呀！”

小月看着地上明子掉的血，摇了摇头，看不懂明子的血和泪，但知道他多么需要自己无微不至的呵护。

当晚，他进房时，小月把他拉到了身边，抚着他的脸，柔声问:“还痛吗？”

他没应声，表面上冷冰冰的，却把她翻在了床上。

平淡的冤家生活，不能索味，也许打打闹闹是调味剂，能增进彼此再吸引的愿望、力度，达到水乳相融的境地。可不，小月尽情释放后，觉得生活的忧郁不安如被一阵大风把残余乌云刮跑了的天空一样清澄、明朗，揽过了他的头，道:“我得枕着你睡。”依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这一夜，睡得真香，在梦中都觉得被紧紧抱着，暖烘烘、意绵绵的；但醒来时确定他是轩子。

他们这样共处共度是惺惺相惺惺？小月这方确实如此，因为知道他在潘家卑微的见天被斥受责，更怜悯脆弱不堪的他的眼泪，就毫不计效他木嘴拙舌，对他尽情温存、曲意求达，大多的时候把他当孩子一样哄着，把从女人堆里听来的乐子辗转给他听。他不会笑，亦不应和，但由此激动（也许他当成是挑逗），和她共度黑房子里又一个温馨（也许他当成释放）的夜晚。以后，他进房早了（也许是从秋徂冬、昼短夜长的原因），可每天比别房男人早起许多。小月权当是他养成的一种习惯。

小枝觉得自己毕竟有不光彩的过去，要小月去探探吴畏的口风，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咄嗟立办，小月找了吴畏几次，可三棒子打不出他一个响屁来。

小月不知如何交差，唯有敷衍道:“他不嫌弃，更不在意你的过去（这是小月、潘家人都确定的）……”见她惊喜若狂，担心她“因噎废食”，又道:“可他没说，不过我从他眼里看出来了。”

话一出，并不跟想像的难驭难处。小枝没房颤意紊，反而烦言琐语:“他眼里又没写字……总盯着我看能说明啥？栅栏里那头牛还总盯人呢！”

小月就抚着嘴笑了起来，欲讥讽却直喷嘴。

“我可没去牛栏里，还看见你去了呢！”小枝急如迸火，拍打着她，“你还笑得出来，我可要上吊了！明子不看你一眼你能说他不在意你？”

“明子是明子，畏子是畏子，他们可不搭杠。”

“还不是一个脑袋，一个身子……”

用“一个”就归络了天下男人，小月还有何说的。被推去了，还取笑道:“一时半会都耐不得了，要不要我把他拎来？”

转而对吴畏叮问了几句（无非是说枝姐要我问你呢！你在潘家这样半悬不落的也不是办法呀！你有啥想法吗？）后，就盯着手上一明一闪的小灯。

左等右盼不见回音，小枝走到吴畏住处私窥，见他们许久都在干耗。小月看着昏暗灯光里、霏微烟雾中吴畏朴实敦厚的黑脸膛，觉得他和明子一样多需女人特别关心呵护，也值得付出的人。

小枝听见门响，泪眼汪汪地望着小月。小月走上来，安慰道:“你才看见了？我问时他还流泪呢！”

小枝冲道:“那是烟炝的。”

“那他烟头烧着了手咋不在意呢？你不能说他木头人吧？”小月转而分析道:“他和明子一样在潘家呆木了，可又没得逃……”

小枝认可她的分析，思量许久，计无所出，唯有把她当成智囊，以打破彼此的僵局，希冀相携共济、共度此生。小月给她出的主意是木刳成舟（不能还木，就是不木不舟，用者用之，不用弃之），并告诫责有攸归，不能殃及池鱼。她怕累及九房，更怕伤及明子。

小枝暗暗下定了决心，转瞬又摇头，“那他咋办？他可比那头公牛还没灵性！”刹时，忙改口道:“还拧。”

小月正要取笑，见门撞开了，不禁花容失色。

李无香一头扎了进来，叫道:“好哇！俩死丫头，见天说纳呀缝的，十天半月拿不出一模子来！就着我的灯照夜扯闲篇。手上一根线也没有。又砸嘴弄舌个啥？”

她俩跌下了床，找着了线团，又找针。

“今个都别睡了，给我纳十个底子！”她撂下这一句走了。

小枝坐在床头，用胸口抵住鞋底，握线的手打颤而针顶不进去（亦因没有指箍，俗称顶针筒），咬着牙一用力，针斜偏而扎进了手指上，血就冒出来了。小月拽着她的指，吮在口里（据说温润嘴里有消炎止血的作用，真的假的？至少可看出小月的用心）。李无香没走多远，悄声踅回来正好看见这动人的一幕，一声不响把灯掌走了。小枝抽回了手指，催她回房。可小月看着她孤影在夜，哪有心情双宿共宵？

眼见着吴畏出屋上工去，小月小枝忙拎着水桶去水库洗浣刷涮，举止飘逸，欢声笑语。前面的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心里琢磨她们有啥好事呀？

她们走到他身后时，娇笑不已，还嘲谑道:“力气大有啥用？牛的力气大吧？可牛还不会愚得撞树呢！”

小月走上去，超过了他，道:“要你撇了还一直舍不得。”

小枝走上去，还故意撞了他一下，表情不屑鄙夷，表现出谁舍不得，还不扔弊帚鐾布破屣一般。吴畏紧跟着，脸色难看了，竖起两耳朵，可听来她俩的笑声多硌心呀！

小月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问:“人长得咋样？”

小枝也遮遮掩掩、抑嗓压声，“只打了一眼，长得挺高挺阔（肩宽）的，就是不愿说话。”

“坏了，不是又找一根愣柱子配一张壶嘴吧？咋这么不会挑？”

“看你说的！明子不一样不爱说话？可他搭话，说啥搭啥！这不第一脸吗？谁掏心掏肺呀？”

“这样的最好，只要说出的有听头，别辨不出油嘴滑舌的。各房的都说了，看人先听声，轻言少信，那着三不着两的，一张嘴随人咧咧，就为一时迷人。少爷不是嘴篓子？蒙了你也不知道。”

她俩勾肩搭臂，头耳相依，慢慢走着，小声聊着。

“家里咋样？听说没有娘。过去可苦了，以后有崽了就更难顾全了。有田有地？有房有院？”

“这就得问拍板的了。我哪好意思呆下去呀！准有吧！太差的也过不了上头的关呀！我自身这条件，能过就将就些。你不要对别人咧咧，那边还不知道我以前的事。”

“瞒着点好，好过那边过日子，在左邻右舍面前有面子。”

“可不，他又是愣头后生……哈哈，你没看见，他那天脖子都红了……”

“是吗？这不惯世面的样子，肯定极纯的了。”

听着听着，吴畏脸色如锅黑，眼暴突，终于截住了她俩，手里刃晃晃的茅刀横在面前。

小枝装成恐惧不已，牙关哆嗦道:“小月，他咋了？不是要剁了我们吧？”

小月撞上去，喝道:“敢……”见他怯形拘手的，道:“女人都不敢碰，还敢剁人！”

她俩合力把他推在了路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笑道:“还不拨烂长生木头（棺木）一般，这样的架在火里烧都不会蹦响。”

他举刀攥拳又追上后，她们梗脖扬头叫他砍下来。

他刀一跌，拽住了小枝，叫道:“你是知道我的！”

小枝跺脚捶髀，“我不知道。眼见我要嫁人了，你又来招我……”

小月提起地上的桶，向库边走去。站在坝上，张头跂望也没看见他俩，可那里男的粗重浑浊、女的尖细仓促的哭声却没有停息。她洗了几件衣服，又站起来，看见他拉着她的手慢悠悠、蹭蹭擦擦而来，这让她艳羡不已，想像不出明子在太阳底下拉着自己的手、脸对目投地走着是什么样的感觉。

德子闻讯而出，对她问热问累，又要拿起她白嫩的手察看是否起燎炮了。小月把锄头抛他手上，瞅了李无香一眼，跑进了屋。

德子把锄头转抛在李无香手上，转而向屋里走去，对着正吃饭的小月道:“干不了就别去了！我看着就心痛，要是锄把撑着肚里孩子呢？咱男人多出一把力就行了。”

“你敢打我！”她拾起锄头向他砸去。

他没有躲闪，被锄背重重捶在背棱骨上，立马扑上去拤住了她的脖子，当她流下泪时惶恐地松开了，摊着直抖动的两手掌。小月看着他手上的鹅掌风，瘫在地上，恸哭不已。他上步来搀扶，被她拒绝后，用力踏着松散、黄色坷垃走了。小月收回望向他的眼，泪泄得更快了。

潘家吃午饭时，小月倦容疲色，拽着锄头把，一路咯嘚咯嘚回来了。潘家人、特别是各房的僵面直眼看这西洋景。李无香站在阶面上，道:“这哪是干活的？锄头都不愿扛，就只能伺候人了。”

吃早饭时，小月看见明子真剃了一个光滑泛青的头，可德子头上也剃光了；觉得他们的头多难看。吃完饭明子又第一个默不作声扛着农俱上工了。小月端着碗追了出去，知道他今个活重没时间补觉，看着他摇晃的脚步，心里更酸楚了。可若下一个夜晚，她准故技重演，并且还能踅摸出“义正严辞”，以满足身心而不觉得愧！她、他们的冤怨现在就体现于此。

德子对李无香道:“婶，这女人的身子好多了，她们也要累消停一下……”

李无香截口道:“你就盯着女人，咋不体谅一下做女人的苦？你刚挣得了口粮，还没托家带口就指使这、指使那了，是不是要顶替我了？”

他转过了身，叉开了腿，又抡起了锄头，刚要耷下，前面又是怒目相对的她；如此几番，他锄头一掷，冲道:“咋了？我不要干活了？”

小月雌威大发，对他一阵拍打，被他一把扇在坷垃上。

小月放眼外面花团锦簇、精彩绚烂的世界，比幽闭的黑房子里和樊笼潘家是天堂和地狱之别，心情顿豁，觉得前面明子的头也可爱了。若不是遑遑追赶，准不定漫步欣赏、留连忘返呢？她靸着鞋，追赶吃力，呼唤:“等等……”她想叫“明子哥”，可欲叫还羞，几欲几遏。

明子回望见是小月，闷着头走得更快了。

潘家不出工的只有九房的了，他这矛头之锋利，直接戳向她了。小月挺自觉自律的，把碗给了小枝，口里还在嚼着饭，又招呼一声:“婶，我去上工了。”

李无香眨闪了一下，终没说话。各房的见小月划拉着空手就慌张地往外面走，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要不就是矫揉造作？心里都说要让她出去晒晒太阳了。

精神抑郁，引发另一种需求，不如愿，肯定她不得消停；可不，无法合眼，无法消弭，身边又有索取、不翻脸动性的对像，可不见天助长她的强势和专横？

可他听见鸡叫就警觉了起来，老当家的一咳嗽就起床，每天都是潘家第一个出房门的人。小月流着泪看着今个才眯上就慌张起床的他，心里有多为他鸣屈，后悔莫及缠着他，伸手要把他拉回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可他还是推开了她的手，在李无香咳不止时逃出了房。

德子还伸着脖子道:“怀上了就别去了，别掉下来。”

小枝冲道:“以为跟你一样，没把门的。”

李无香转过了脸，把他俩的口给堵住了，嘀咕一声:“干活！”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为何而聚？也许就是为冤为怨而聚，为冤为怨而斗？小月不是金童玉女，私心肉身，怨恨皆萌，偏颇邪僻皆浡。白天见不着明子，晚上他回房很晚，她对见天沉闷的日子挺闹心的，于是在一起了就纠缠着他。

她问:“你咋剃光了头？今早还见你有头发呢！”

她炮珠连天，兴趣盎然，可他却钳口结舌，惜字如金，回应不离嗯哼；这使她很抑郁，拍了他的光头，打了他也无动于衷，哪怕在床上吵起来、打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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