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发夹r绎伴当怨 绣鞋诠释姊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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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由发夹绎而起的,也算有过一段了,可今个小月伸出的发簪染上了血,表明一切都结束了。

小月撒腿狂奔,听见身后紧追不舍,更慌不择路,脸上被障碍物剐得生痛(树枝、荆棘、茅叶等剐的,但也是刚跑起来的痛感)。

接着向山上疾去,脚下一绊,栽在地上,回头却还侥幸,因没有追赶的人。正面眼见露出了两双穿皮靴的脚,盱上眼,赫然俩大兵耸立在土垛上。

昨晚大火把一只鞋烧掉了后跟,可她还是把鞋穿在了脚下,用菀藤绑紧了,留恋得望了那烟雾更纤薄的柴堆一眼,向山下走去。

爬了一个峰溜了一道岭,上了一个坡下了一道峁……又要迈上山头时,觉得眼前的景致有所熟悉,转头望去,看见了山之侧棱的几间破败的茅草房。慢慢地走下去,到篱笆前躇踌不进,听见里面传出轻哑的咳嗽,推柴扉上台阶,一气呵成。

“谁呀?”屋里回应,还是那样和婉。

她更迫切地迈出了脚,推开门,印入眼帘的还是一张蔼然可亲的脸,只是她头上全白了;细一视,她脸上的皱纹也密匝了。

床上的老妇人闪动双眼,试探着问:“是小月姑娘吗?”

她没有应,径直走去,痴痴望着,容颜哀伤。老妇人辨认着,与昔日的记忆相比对,脸展开了,道:“可不是女儿回来了吗?”

一把把小月揽在怀里,揩她脸上的污渍,拔她头上的草,摁她手上的血口子。可就是不问她何来盍往、艰日顺时、坎壈遂通。这使小月嘴角也微微翘上了。其实一近前,目光就落在她头上的一只发夹上了;那么熟悉的一只绿色发夹,也禁不住岁月的侵蚀,现在都泛白了。

老妇人拿起一面镜子向自己僵直的头上照去,忙把发夹拽下来,向她手上捅去。小月惊惶般退了出来,由此无不黯然伤神。妇人温和道:“我一眼就看出你喜欢这夹子,就算娘送给你的见面礼。我知道这礼太轻了,可你还得收下,这是为娘的一个信物。”

小月见她倒趄于床,担心她栽下,上步把她扶起矫直了,拍了拍她肩背上的皮屑,捻着她身上的根根白发,帮她掖被挠痒。这一系列举动,让老妇人觉得她还是以前的小月,是日夜思念的女儿,激动万分,直把她往身上揽,哭道:“孩子,娘知道你正担受着,要不你不会来看我,能跟娘交交心吗?”

小月依在她肩上,苍促的呼息声在她耳边回旋,好似长途跋涉而来,除此既无泪亦无叹。老妇人却噙着泪水,唏嘘不已。她们互动,亲近的肢体语言恳切热忱。许久,小月支起了头,恬静地像刚睡了一觉,拿起被褥上的发夹用袖子揩抹(因有油腻污渍),帮她搢在头上。之后,互相紧握双手,和善亲融端详。在泪要冒出眶时,小月抽出了温暖的手,别过身向外面走去。

她刚要出门时,老妇道:“这一趟等得太久太久了,你还打算叫我娘吗?”见着她的马尾辫消失了,泪水哗哗直流,哭道:“以后你伤心的时候怕再也见不着娘了。”说完,放声大哭。

小月循回而去,跃上一座峰下了一架岭,走过一道坡下了一个峁……天黑的时候又回到了壕沟里,可埝上的肉不见了,那一只水壶仍在,而堆火正旺盛地燃烧着。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飘扬扬,她掬起了那水壶,静静地守着熇熇烈焰。

回来后,她送走了俩孩子,掀开了窗户。

这个冬天真奇怪,还没有下一场扑天盖地的大雪,更奇怪的是驻扎在山里的军队没放一枪、没开一炮就悄然开拔而去了。

潘家人说这么暖和的天气是不是该备犋春耕了?可回过头算算还没过年呢!到底过没过也算不准,可就是没吃团年饭,这才是过年,余概难以像征。于是各房的进进出出叨念着到底哪一天过年,希望李无香掏出钱来置办年货,至少也得吃一顿。可李无香默不作声往大房的身后缩。各房的就瞄上了栏里唯一一头、且健壮的公牛,说这个年只有拿它开刀犒劳了。

此时,床上的老当家的却闹腾起来,说是全身疼痛,还得买药治病。有女人气愤地对着后房叫道:“买药!潘家饭都吃不上了,还想用大洋铺墁阎王道。”

老当家的却有声有调地哭了起来。刚几天潘家人还当他在哼曲子,大多人认为他的哭声就是曲子的声调;日子久了,他又哭又闹,见天吊在潘家人心上。各房的也懒怠出工了,有的见天缩在房里睡大觉(借口沉疴痼疾、七劳五伤),就连地也是李无香打扫了。

老当家的不得消停,拍这砸那责骂潘家一群龟孙子。各房的商量着把那头牛宰了堵老当家的口,又征求李无香意见。她没有吭哧,好像潘家的大事小情已不关己了。于是她们请示过豆子后,把牛给撂翻了。潘家人把剔下的骨头熬成汤汁和着牛杂碎过了一个年,大白米饭吃了三大甑。却有人还说没吃饱,说是有眍为证。于是有人说今个才腊月二十六,说是特意到阴阳先生那里问过的。

潘家人就起哄,说还没过年,实是不甘心这么草草打发了团年饭。又有潘家的败家子瞄上了田和山地,说人都糙得没劲力了,要这么多费力的干嘛?

李无香却笑道:“各房的这么皮实,你们为啥不卖呀?”

“哄”地一声,潘家人都笑了。就是这么一个浑笑打发了一个年,也打发了笼罩在潘家的愁云惨雾。有人说天天这样闹腾,还不如明个就开始春耕。农事是无不有不遑的,无春也可以耕嘛!无牛就刨嘛!

一个月前,小月的叔叔来到了潘家,要把侄女带走。可就是李无香松了口,小月却不走,当着潘家上下几十口说要耗到做潘家的鬼,好去见少爷。她叔只有去了,交代她想回去就回去。可人刚走,小月就叨念着要离开潘家了。

十天后,手里掬着一条叠得平平整整的裤子(大房的说是用帵头攒凑的)走进后院小屋对李无香道:“婶,我要走了。这条裤子是你给我做的(也许是来潘家的第一条新的、也许是她捧到小月手上的),我只穿了一发水,今个还给你。”

李无香很生气,白眼以对。小月轻轻地把裤子放在她腿上,道:“要不是光溜着走出去见不得人,我不带一根纱走出潘家。”

对于一直想融入潘家、做一个体面潘家人的小月,对一位陌生妇女都叫娘,没给潘家带来值得让自己骄傲的,说不带一根纱走出潘家并不是嘲谑李无香或潘家,而是对这趟出山的未卜前途的深深地忧虑。

李无香把裤子抖搂散了丢在床上,一冲而起,叫道:“回去回去,赶快回去!不过走之前我可得说叨几句!以后可别听信那驼子的话(小月叔,微微躬背),叫你跟着别人走你就刺溜走。好在来到了潘家。以后的事自个儿拿主意,多留个心眼儿,手勤口甜一些,谋得了生活再找个好男人过日子,以后过安定了把潘家当娘家时常走走。你在潘家这些年是没落着好,可这年代谁不受苦?我女儿进城也受过半年罪呢!轩子那么好看好心的都早早走了。更别说我了,又向谁喊冤告状去……”

我听长辈们说这段往事时,说小月咚咚响地给李无香磕了三个头,我当时的泪就应声而落。过后我怀疑那地磕不磕得响;有这阙疑后,甚至怀疑她磕没磕过。可我没怀疑小月娇柔身躯里那一颗善良的心,要不她的事迹不会在潘家流传下来,不会被各房的时常挂念、说叨着?至使我在梦里都看见像小月一样的女人(遗憾于我未与她谋面,我梦里的她的面貌拘囿于港台女影星的廓态)向我诉苦。我想,不但是我,就是潘家的后人都应该知道潘家有她这样悲惨命运的女人,于是我决定把她的经历写下来。小月的一生离不开潘家的背景,可我有把这本书叫“暮彩月”的心意,而不是“梅林潘家”,因为小月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和永远的感动。

李无香把小月送出了潘家,嘱咐不已。各房的站在阶面上接过了迈出门坎的小月,昵声呼唤,都往她手上、兜里塞东西,无非是干香椿、鸡蛋、红糖之类的。小月哭着对每个女人都叫娘。倒是各房的禁不住这痛彻心扉的场面,一个个都遁回了房里。

当小月抹干眼泪时,看见走来了豆子,把东西都给了他。

豆子挥手道:“去吧!以后少爷我去看你。别又找一个拐子,给我脸上抹黑呀!”

小月走出潘家门口的敞坪,下一个坡就看见了小枝,泪又下来了。小枝恸哭。她们“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阵。小枝把一双绣花鞋塞给了她,就把她往路上推。眼见小枝离家越来越远,小月又把她推回去。

分离在即,小枝哭道:“小月,咱们下辈子还是姐妹,你可要好好过活,别让我落单。”

小月栽头以盟,嘶喊以誓!大步向前而去。拐过路口时,躲在树后,直到她回身不见,才两手各拿一只绣花鞋向山外而去。

这双绣花鞋就是小月刚来潘家时,那晚去看杨梅花遇见了“竹子鬼”后,小枝给她的。小月记得把鞋放在床底下,哪知这些年小枝都把它珍藏了起来。一双绣花鞋是她俩在潘家患难与共的见证,我只能浅浮、片面地描写她俩分别的情景,就是因为觉得以世物、表像来烘托是苍白、甚至是多余的,还是那句老话“此处无声胜有声”鞭辟入里呀!那么她俩还能见面吗?又彼此践行了诺言吗?

我写“梅林潘家”的素材(口头的)主要来源于小枝(我叫姑婆)。她听说我有这种创造倾向,把以前潘家犄角旮旯里的都掏腾出来,冀望于我在这“大背景”下旌表小月,为“赍志而殁”的轩子做挽歌。可我明白她同样希望我为她坎壈、忧怨的一生重抹一笔,因为她亲口对我说过不想做潘家人了。我经过对她深入了解后,更明白她焦苦的内心,咀嚼过其中况味后,知道她准确要表达的是不想做李无香的女儿了。那么在她身上、在潘家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而让她告老亦难释心中块垒呢?

夜守着一堆火,向火诉说着寂寞和黑暗;火融在夜里,向夜传递着温暖和生命。

天已大亮了,小月才睁开眼,转头四望,没见俩大兵,在埝坷垃上看见两块漆黑的肉和一个碧绿的水壶。火堆里堆满了湿柴棒,却只扯续着一缕烟雾。她用手探探火堆,觉得还很烫,于是把错落零散的柴垛好,趴下来吹着。火堆没有燃起来,呛得她直咳嗽。

小月浑身发烫,站了起来,道:“你们是潘少爷吗?”说着,解着胸前的纽扣。

一大兵近乎扑上来,直到要贴着她的脸颊了,道:“你像我姐。”

小月立马泄下两行泪,如疯似狂地向他们撞去。

小枝把她推出黑房子,冲道:“还不快去,再晚来不及了。”

小月闷头向后山走去,没看见哪有柴,又向坳口走去,却看见了明子。

明子其实近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回潘家,在黑房子里的隐慝被捅破后,就彻底和潘家分劙了(她的意识)。每当有人数落明子时,小月听见了也淡淡插一句:他在潘家不是只有挨受的份!可见她一点也不怨怼,还同样珍视他的眼泪。

原来一行人喧闹追撵,惊动了壕沟里的俩大兵,执枪挺刃吓走了他们。一大兵以枪托对准了她,面目可憎,手中的枪一次次往她头上紧。小月爬了起来,木呆地向壕沟里走去。俩大兵对望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壕沟里,熊熊的篝火随风晃动着,“劈啪”地响着。小月蹲在旁边烤火祛寒,火光把她原本苍白的脸照得红艳艳的。那边俩大兵嚼着食物,一大兵试探着把一块肉递上来。小月瞟见了,没有正眼以对,却蹲挪着接过了肉,不动声色地吃了起来。俩兵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交头接耳的,偶尔发出一声抑笑。吃完食物又咕嘟咕嘟灌下几口水后,把枪从肩上解下来,齐齐向她走去(正规军人的步态,像正进行授旗仪式,英姿飒爽)。

违背意愿的攫取是不会长久的,况且在坑坑壑壑、崖崖谷谷的山里。可不,小月还是蹬开了腿,挣脱了身,定然相告:“我不会跟你走的。”说着,毅然迈开了步,尽管不是往回的路,尽管后面有人紧紧跟随;可有过几次闯莽林深山的经验,有与虎搏斗的经历,她比行走于潘家还坦然。

天已经很晚了,山林里笼罩在阴咻咻的寒意中;虽然很昏暗,但眼前的物景可辨,可她还只管往密林中走去。身后明子疾步扯住了她一只手,她猛一转身,另一只手向前一捅。明子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从手臂上拔出一根发簪,嘶喊道:“把她抓回来。”

现在的明子在她眼里外貌无异,只不过衣着更清洁了。可让她陌生的是他没有眼泪,还有一股霸道、威胁;可不,转过头来,看见身后还站着俩彪形大汉。无疑他是掠夺来了,忧怨地望了他一眼。可还是让她始料不及,觉得他近乎冷血了,因为被他扳过就往前拽。

在潘家的黑房子的日子里,她不是没设想过他会回来把自己带走,甚至为他想好了台词:我们拜过天地尊长的,你是我至死的媳妇,我不会让你在潘家受苦的。可每次都断然拒绝,因为从没梦到过。就是天天时时梦见,亦清醒、明白不可能跟他去过挥金如土的日子,这种意识深入骨綮。若是轩子回来这样恳求,她觉得值得考虑、商榷,哪怕跟他出去风餐露宿,栉风沐雨;可是他回来了,又何必离开潘家呢?

小枝只见她这些天瞅着没人时出房看一眼梅林,现在有多理解她要去看花的愿望了,理解为啥要做绣花姑娘第二了,因为她自个也有勇于赴花的意愿,因而慨然应诺。小月露出了笑靥,道:“我们把孩子一起带去,摘下杨梅花放在他们眼下。”

可口血未干,小枝一整天都对她唠唠叨叨的,现在又喝斥她去后山挑柴捆。小月现在就这么敏感浇薄,觉得她使坏动诡了。别的不察,就以往她总是嘱咐外面有饮血茹毛的大兵,千万别出去。可今个都快天黑了。

小枝匆匆跑上山,把一个包袱给了明子,道:“小月,你安心去吧!只要你过得好,做梦也别回潘家了。”

她抹着泪向山下跑去。但小月看出她多不忍心自己远走高飞、为客他乡。

明子从后搂住了她,一汉子抓住了她的双踝,扛着她向山那边、那边走去。

冬天的白昼极短,日落崦嵫天就黑了,屋里没有灯就更加沉郁黑暗了。

以往李无香把黑房子遮掩上了才有金蛋银蛋,现在小月把窗户遮盖了是为了安心护佑他们。他们的降生、成长、甚至以后,在潘家都得有黑屋子罩护她才敢面对。

小枝对她的处境十分轸怜,多次恳挚劝她离开潘家,说孩子有她、有潘家。可小月要挨延到明年去看杨梅花,若溘然而去,就在这个世上了无牵挂了;上天的意愿,还有何割舍不了的世情?并建议她也去看杨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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