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倏尔海湾赍音讯 循渐沟壑萦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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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六房今早也不喧嘈,四房的不知道六房里的人都忙乎什么去了,但至少知道猫子没去放牛。在传来轩子在台湾之际,她就预断猫子比自家狗子强。就凭猫子比狗子早知道轩子在台湾而不去放牛这一点,就知道猫子更精明;况且猫子比狗子还小半岁呢!精明的人没出息谁有出息?

六房后闼开了,随之猫子在门边对四房门口窥探了一眼。看见这一幕的四房的就匆忙披衣下床。老四紧崩如弦的意识灵敏地捕捉到这一息,乍然惊醒,霍地一翻身就灵活地坐在床沿上,佯装猛的一抬头,大声道:“你看看,今个睡过了头。太阳都出来了,今早上还能干点啥?糟了糟了,被睏拐带了。”

四房的下床时轻轻的,有意不惊醒老头。此时已到门框的她觉得要给惊恐不安的男人以安慰,猛一回身,不由微微纵开了圆如盘的脸庞。以为这样的自己恰到好处地给男人以回应和宽心。她披着黑白相间的长发、膀胀的脸、似哭非笑的表情,让老四心负不释反重,忙绰起衣物向外跑去,叫道:“我今个准要把坝下那块地给刨了,你可别管我吃早饭。”他连蹦带跳就瞬间在她面前消失了。

可脑际划过一疑问:她盯准碗豆为何不偷反抢呢?那天看见她挎着笼子,双腿打晃儿奔圃里,嘴上还直嚷嚷着:那碗豆地里的草多油哇!其实哪有蓬茸杂草,不久前薅除过。由此可见,她是大白天打秋风,太嚣张了,打不过还明抢。不禁又发疑:她真打不过?她平素可肩挑背扛的呀!而自个有年头不挑担了。准定那一仗她有掣让?觉得她毕竟明抢心虚嘛!可又缕析:她怯拳而窃不更好吗?在山里明抢可比偷窃更遭口啐呀!推而广之,抢劫犯亦比偷窃判得更重呀!这剖析得款款明晰,可脑子却迷糊了,因为忽然想起一个细节:猫子说要吃豌豆,六房的说去买。由此是不是可以这样设问:她想吃豌豆,又抹不开面子直接要,于是提着笼子去圃园里直接摘?那些天不是自个总嚷嚷着吃不完吗?而她嚷嚷着说“草多油”就是向自个招呼一声?若是这样,认为她不偷而“明抢”是情有可原的。这不是抢,最多算强要,她又找到了下这种定论的主轴:这些年的苦日子里可没见六房的、六房里的有短手短脚的行为呀!

于是四房的就又下断语:六房的及六房还是有做人原则、道德底线的。四房及另几房也是这样呀!这样的潘家各房不见得有多僵,也不见得不能弥补。

若让四房的赶鸭子上架,用热烘烘的脸去贴臭乎乎的屁股而去讨好各房的,还真有些心有余悸。可不,在六房面前遭此冷遇,况且上几房呢?由此,她极力压抑着亢奋情绪,就不相信这么多妯娌对“轩子在台湾”这事没有比自个更焦急的。由此,她就有了倦意,不久,不知不觉睡着了。大白天睡觉,自宅子烧了后,在四房也是破天荒的。

一觉醒来也是晌午后了,她推开门,看见男人枕在椅扶上打盹。两房庑门亦紧闭,里面孩子吵闹,看来她们也歇下了;桌上碗筷狼藉,看来他们已吃午饭了。今个四房变化如此迅猛,没有人发号施令也照样开饭!她没有发难,反而怕扰而轻步出了屋。

出屋没走多远,就劈面碰见了满面笑容的六房的。看来她是故意冷不丁从拐角处冒出来的,被吓去半魂的四房的并没有黏乎之举,甚至没有开颐。或许六房的没有打消心里顾虑,只是说了句“今晌午的瓜真嫩”后,就自顾走开了。晚上猫子递给她一盒清凉油,并没说,我娘要我送给四伯母搽搽。她接过清凉油,虽然心里兴奋,可是没有走进六房那扇窄窄矮矮的后闼。

没过几天,狗子和猫子勾肩搭背一起上学了,六房、四房其它后辈有交往了,俩儿媳见着六房的也叫婶了这些积极的变化让四房的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再过几天,各房后辈交往都积极了,更积极的改观是各房有后辈见着李无香叫婶婆了。李无香也应着,指着大房里的问是不是二房里的,指着二房里的问是不是三房里的。这也没什么,这只是一个交谈、靠近的过程,不管是后辈、各房的、连大房的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天,李无香翘起杖尾指着狗子问:“你是哪年生人?咋越长越抽搐了?”

狗子生硬道:“我就这么高,啥时生人去问我娘。”

四房的从狗子口中得到这个向上天蕲求难得、积极有利、甚至是“钦眷”的信息后,又情绪高涨,难以入寐了。翌日,把刚下库尾的李无香给截住了,对她寒暄了一阵,说此狗子非彼狗子。前面有叙说,还是解放前的小月生金蛋那年,四房的和六房的都生了一个儿子,分别取名为狗子和猫子。这俩孩子真让李无香说准了,“狗在前,猫垫后”都随金蛋去另一个世界去了。四房的绝经之前生了幺儿子而还取名为狗子,六房的这年生了儿子也心照不宣地取名为猫子,就为气气倒霉的李无香,试看狗子猫子的命贱,还是她的嘴臭。一转眼,他俩都半大人了,李无香昨才正眼瞧了狗子,并且是她主动搭讪的。在这传来轩子在台湾的节骨眼上,四房的当然把以往的真实想法掩盖紧了,跟在她腚后,说了狗子的生辰八字,又甜言蜜语编着狗子的名字的来由,说就是念着德高望重的婶婆的好,那一个的命不是黄了吗?这个也继上你老赐名的恩德。只要你老看着平头正脸,我叫狗子见天服侍你老。

前一位狗子有特定的生存环境,田地被夺了,宅子被烧了,又遇世道浇漓、时代盘剥,就在冻馁中走了。后一位狗子可以说是生逢及时,又传来“轩子在台湾”,李无香又要大声咳嗽了。所以四房的急于在她面前推出狗子,在各房仍在迷糊状态中,使四房抢占先机。可李无香被她叨烦了,走到各房门口时蹁着外八字步往回走,杖拄得“噔噔”直响,对又紧缠于后的她怒不可遏地猛一回头,鹰瞵鹗视,良久,等情绪平复后,托声曳调问:“你是四房的?”未等她反应,栽头阔步向前,像在大逋逃。

惊愕的四房的宽薄的嘴一直没合上,一回头,看见各房的都急速把头缩回门里去了。

四房的再次发誓不当出头鸟了,再也不用热脸贴冷屁股了,说啥自个现在、暂时也是潘家响当当的四房的。只是吩咐房里的别去刨库尾那块地了。

老四一听,两眼一瞪,道:“我都忙乎了几个早上,眼见要开垄打埯了,你一句话就不要了?”

以前她的话在四房就是权威,在男人面前就是圣旨。可就是她这几天放松、散慢了,连男人也敢驳嘴了。她就是挥霍最后的雌威,也要把那块地给撂荒了。可不,真荒了,她去验过。

很快库尾各房原本种上作物的地在四房那块地撂荒之后,在收获之后都撂荒了。还有人说出撂荒的原因:埆地只吃肥不长作物。当然这人绝不是四房的。

为什么各房都把库尾的地撂荒了?要知道原由,先说说潘家十房——吴畏和小枝家。前面有说他俩一直没生育,也不知谁有生理问题,对外小枝都承认得了产褥病,隔三差五熬些药喝喝。李无香的话更绝了,说,丫头,你要翻出一个来的那天,我宁愿不要寿辰了。她量小枝生不出,赌命了。在各房的看来,那当然是吴畏有毛病,因为当年她被进献县上半年都怀上了嘛!因此她们把吴畏叫成“老七”,这称呼逐渐在潘家传开了。当各房里带有身孕的小媳妇有事没事唤他为“七叔”时准不怀好意吧?可每当有女人鄙唤他被李无香听见时,都喝斥他脱裤展示雄威,说犯了官司我李无香去坐牢,生下崽子让小枝给鞠养着。兔子急了还咬人,况且是血性男人!被羞辱的次数多了,吴畏果然张着手臂追撵女人。他如此举动,小媳妇谁敢招惹?各房的也不敢了。到后来,男人要鄙唤他,他准与之拼命,或是纠缠其女人。再到后来,有交头接耳的,或是不经意的怪声,觉察在嘲笑的,他都要与之闹腾,非要弄个鸡犬不宁的。最后他放出话来,说谁家的母狗对我吠了,都要戕害它。这样的人不是瘪三强人,也是疯子,胆小的惟恐对他避之不及。由此,他正式的绰号又在背地里传开了,那就是“梅林伟叔(土语太村糙了,意思大致与其相近,权且代之)”,不久又公开化了。可幸的是他对这绰号无动于衷(也许对这绰号没足够的认知),顺眼的这样叫唤,还能与之搭讪、抽得上烟。

水库尾部是一块蓬草地,几年前被各房开垦出来种菜蓺杂粮。吴畏不是不想离开潘家吗?找来觅去,就看上了老樟树下一块空地,要在此建房安家。可空地丈量后,只能建两间,且只能容置背阔面壁的建造格局。要不是树下李无香祭拜而邪气,各房早把它开垦以利用了。各房不是倾轧他这外姓人吗?就是他用良田膏地都不与他对调库尾的地,以至他只能把房建成背阔面壁的“关门状”。房前没坪,难转腚;通道狭窄,只容足。有风水先生预言:他在这地方居住,一辈子也别想有后裔。不能生育,家门不振,让吴畏对什么都消沉了。眼见他奔四十的人了,从背后看他就一老头,勾头躬背的。在这窝窝里,一年之中很少能发出他和小枝的声音,除非某一天小枝又嚷着喝什么药。李无香回来后,老树下倒时常传来责斥他俩之声,各房的听出她压抑着没大动肝火。德子留下的两孩子也十来岁了,上梁驽骀,况且腿不灵便,潘家人怎么会当回事?可他俩读书多年了,听说学习成绩在各房后辈中翘楚。李无香已说,没饭吃也要供他们。他俩的长相和习性就是德子那模子出来的,翘天鼻孔,厚嘴唇,看人翻白眼,啐浓痰。这样的一家人,各房把多年刨种的地拱手相让了。

不知各房的咋想的,四房的把地送出去,心里目的明确,就是担心轩子回潘家的那一天,看见李无香住在一个各房团团兜抄、挤兑下不方便转腚的地方。把地送出去了,又向李无香迎去,并未有特殊的情随事利,也许就想叫她一声婶。可李无香一见她,投来了厌恶的一眼。四房的刹住了脚,深深地体会着她的一眼:你四房的早干啥去了?现在轩子要回来了,你又绕膝缠脚的,真是一块臭脚布。

回想一下与六房的这几年的关系,她还是觉得无关仇恨,最多有怨气。扪心自问:一块瓜能泯释?自宅子烧了后,跟她也只掐架一次,却并不是为争房基和田地大打出手。不过这一次可掐得天昏地暗的,这跟别房群殴不同,真抓真撕,指甲里都是血淋淋的皮质肉松。也只有俩娘们单挑独斗,房里的爷们都龟缩不助、战端不武。可不,就是发端于草芥,皆因六房的借故扯草而偷四房碗豆。豌豆种在六房旁侧的园圃里。那天她在不远的田里干活,眼睁睁看着六房的奔进圃里。她毫不避讳,光天化日之下把搂下来的碗豆掩埋在半笼子草里。于是一边喝斥,一边奔去,结果就和她掐起来了。这一次占了上风,现在想来都觉得出了口恶气。来潘家几十年了,一直跟她唱对头戏,都是处下风,没想到这一次赢了。她到底不中用了,虽然最终没捉贼见赃翻出笼里的碗豆来,但过瘾、心里爽畅。掐后,用去了半斤茶油敷伤去淤,听说她还躺了几天呢!为何结果这么惨重?就是没有劝架的。以往不是有各房的劝急解围吗?越劝解两冤家就越叫嚣。可现在她们都自顾不暇地掐呢!因此对她就只有用拳头说话、见真章了。看来她的拳头也不像想像中的硬实、伾伾有力。想起那半斤油就心痛,不敷,求医问药更损耗。

都是两畦豌豆惹得祸,疯结,吃不完。指派老头而不去县上卖,结果都晾在纤苗支杆上。还是心痛,见天喧嚷着要爆荚了。不像那瓣瓜珍贵,那是昨个才剖开的一个半青不黄的头喷瓜呀!就三、四斤重。昨晚煸了两碗,让一帮“牛犊子”扒了个碗朝天。讵料今个把剩下的一半拎给六房,还挨了撞,更心痛!摁摁还痛的胸肋,真欲去六房詈个娘不在爹房里。

“你走错了吧?”猫子说而隐,倏地不见。

如此闭门羹,她怎不知故意而为之。虽胸口尚痛,却探着头,对着微开的门,大声道:“猫子,你没撞痛吧?都怪我进门时没向你娘招呼一声,我是送南瓜来的。我家吃不完,喂猪。”她立马有觉说岔了,特别在这关键时刻有多防碍,可幸庆六房没人出来驳嘴。看着“咔嚓”而响、慢慢关阖上的门,在想像门后是否猫子或是六房的在窃笑。大约驻足大约二分钟后,就往回撤,可还顾眄地上的瓜,心里叹道,唉!小毛头都把自个当仇人了。六房的、还有各房的这些年都给房里的颅脑里灌输了些啥?致使血亲桎梏、根脉僵锁。

窥一斑可见全豹!各房之间隔阂这么深,看来要亲近尾巴都翘起来的李无香,其难度就可想而知了。她进了房里,微揭窗幔,盯看六房后闼口的瓜。很快,看见猫子探头张望,一只女人手把他推出来;猫子一蹿出,迅速拾起瓜后又缩进去了。

真是好景长,各房的都觉得李无香坎壈已过、时来运转了,只是没说出口来。自知道轩子在台湾后,就见李无香拄着老当家的遗留下来的椐木龙头拐杖从库坝出来,经过各房门口,在坡上一棵伞状树下鹄立瞻望。各房的及所有潘家人都知道她在焦盼台湾的儿子。近些日子以来,天刚蒙蒙亮她就拄着拐杖出来企盼了。各房的觉得她步子更颤了,背更驼了,身更晃了。这样的她哑咳一声,各房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担心什么似的。以前她身体硬朗,步子也不颤,更不用拄拐杖,还能做一些轻松、力所能及的活儿。有台湾的儿子、拄拐杖、跩步晃身的李无香,各房的以为她摆谱、抖起来了,其性质就跟有些人在她面前风言风语差不多。各房的自以为都接受了她不遭待见的表情后,都在思索她有了一个台湾的儿子意味着什么?台湾在六合的那个支点上她们也许不知道,可认准了一死理:轩子那样的顶顶、能写诗的人物呆的地方肯定是繁华渊薮、甚至是虎踞龙蹯。好到什么程度?由于锁困于山,见少识寡,没有可搜罗的轮廓。唉!想这么复杂、高深、具体的问题干嘛?轩子回潘家就好,就像个大家庭,就给做哥嫂的脸上贴金添彩了!当然他若衣锦还山,肯定忘不了哥嫂的恩情、忘不了在穷苦中挣扎的亲人。

自以为在妯娌中一向对李无香更不恭敬的四房的心里更痛痒难耐了。特别是今早李无香睨视了一眼后,她觉得这一眼就是嘲笑自己目光短浅、目不识珠。可反省一下这两年对李无香的所做所为也觉得没什么呀!不就是对她冲冲鼻、瞪瞪眼吗?又没对她喷口啐痰,更没有撑拳踹脚的。有啥大不了的?毕竟头顶上同顶一个“潘”字嘛!一家人过日子还碗碟瓢盆相碰相磕呢!哪家不参商、勃谿?李无香有了台湾的儿子又不敢把各房的给宰了。对呀!轩子是李无香的儿子吗?这从哪个相关方面、谁的口中得到证实了?没有哇!她自个还牙关紧闭呢!轩子回潘家后还不知道认不认把潘家搞得一败涂地、连容身之所都没有的李无香呢?明个邀各房的都拄着杖站在樟树下盼潘家最有出息的手足去嘞!若李无香不乐意,照样瞪眼、冲鼻的。

自受了李无香一眼、四房的抚平了心里的芥蒂后,思潮就开始投入到对轩子回潘家的那一天美妙、膨涨的想像中去了。

对于对老头不亚于后辈的严格管束,四房的今个才觉得很愧疚,也觉得他有些可怜,心里说,要是轩子回潘家了,准不管你这奔六十的人了。

外面走来了干活回来的俩儿媳,嘴里埋怨着男人,看见连自身还没拾掇整洁的四房的,脸有愠色,一儿媳把一双沾满淖泥的筒子鞋扔在她的脚下。四房的愣了半晌,眼也散光了,心里酸溜溜的,今个知道有多不想做李无心。本打算拽把椅子在门口坐下小憩,俟和六房的搭讪后再作进一步打算。看出儿媳有欲要自己刷鞋之意后,遑遑向六房后闼而去。要排闼而进时又疾步回踅,因为心里顿感空落,想起家里还有一瓣南瓜。旋而,双手擎瓜,速奔而再欲叩。眼见猫子探头又极速缩进门里,她欲招呼而难遂,就要进去。忽然门一闪开,她躲开了门,可猫子的头重重抵在她的胸口上。她向后趔趄了一步,因身重腿短,没有倒下。

四房的仍没有起床,诈着一动也不动。这是几年来从没有的事,就想抛抛锚,给自个放一天假。身边的男人没睁开眼,隔一两分钟身子振颤、手臂向上扑腾一下。其实他也知道太阳快出来了。他昨晚上也失眠了,当然有传染于女人闹腾的原因。刚眯实眼天又快亮了,现在实在是睡意正酣,却不敢深睡,在清醒意识中不禁身动一下、手扑腾一下,是向女人传递一信息:我可醒了,正在耗你这一家之长嘞!

四房今个静悄悄的。四房的只听见小儿子狗子天刚亮就出门放牛去了。四房七个儿子,已娶了两房儿媳妇,已有一对男女孙辈。天一亮,能安静得了?可今早真的掉一根绣花针在地上都听得见。后辈们可不是在耗两根老骨头,都有任务,责有悠归,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先干先了,后干后了,不干不了。就是四房有严格、公允的分担制,这个有七个儿子的大家庭才转得溜。她就是拾起李无香那一套“太后遗风”来管理四房,天没亮就咳嗽催家人起床。她不咳嗽,可琢磨出咳嗽比逐个催唤得便,既树立起威严又省心省力。她一日三餐端坐在桌子上首守着饭菜,她知道是为这个家好,使有秩序,使分配均匀总之大有裨益,可儿媳背地里骂自个李无心。房里有竞争超越、不甘落后的劳动氛围,有简朴、懂规矩的生活习惯,房外还有一个逐鹿的对像——六房,以至于四房在各房里最显耀。她至此、特别是此时深深体会到当年李无香多不容易,多有度量。

四房的和六房的这对老冤家,平白无故斗得上,也忽然好得上,真是朝斥夕黏。现在两家的房子一前一后,近在咫尺。傍晩时分六房的在后门口对她抛了个笑意,而她心里就了然六房的心里打啥主意。可现在也顾不及鄙视、讥讽于她了,反而恨不得当晚就跟她一起去叩开库尾那樘薄晃、不牢靠的门。虽此愿如此强烈,却没有走出家门,盯着前面窗帘上映着六房的搔首弄姿的身影,直到她罩了灯,也只好悻悻上了床。可怎么也无法入睡,脑里心中满是台湾、轩子及以前轰轰烈烈的潘家。此绪如潮,湓溢于心脑外了,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哇!

自潘家宅子烧了以后,四房的觉得自就是一架农作机器,在床上挪动两条僵直的腿都需要手帮忙。原以为这样劳累至某天不瘅而走了,儿子儿媳干嚎三天送上山,这就是一种幸福。可此时躺在床上的她觉得那怕早上有李无香催起床也是一种奢侈。这是不是更卑贱了?可她意不在此,但清楚四房有贵人拉拽一把就轻松多了。这贵人锁定是轩子,但首先能见视的肯定是李无香;不管她和轩子是什么关系,她都觉得若有下一轮恢廓祖业、让潘家辉煌的领头的还是李无香。

自潘家宅子被烧了、各房分开过后,各房的吃苦耐劳的本性就充分体现出来了,带领房里的在这山沟里不分昼夜地刨进食物来。虽然田地和山为集体制共有、所管,但荒山荒坡、沟头滩涂的一块乱草丛生的地盘都可以开垦出种作物。这么大的一个大山沟里,只要肯花力气、下功夫,就总有收获的。有了五谷杂粮,就可以养猪喂鸡,日子就在发愤劳作中和从牙缝里抠下来而日渐过好了,或说在别人看来过好了,以至于各房都建了新房。就是各房的暗地里犟上劲地奋发图强,把各房看成竞争对手、越超对像,才多久“梅林潘家”这块牌子又复活了,又经粉饰彩裱,又声名鹊起了。特别是一向为老对手的四房的和六房的,更是憋着以往的怨气铆足了劲干,克勤克俭,这两房俨然在各房中凸显了,无非是房子比别房乔高一些、宽阔一些、敞亮一些。就是这两房男丁多、人气旺、干劲足,劳作起来就是一个小型的生产队。所以这两房尽出风头,以至于把大房的声息挤兑没了,见天在这山里只听见她俩吆来喝去的。

李无香有个台湾的儿子,各房的心里痒痒是可料可知的,可为什么心里还有些隐隐作痛呢?就是各房的觉得把李无香挤兑的不像话了。上几房的若是远远看见她来了,藏掖不及。而下几房的见着她怕是昂首挺胸、一幅轻蔑傲谩的样子,不排除有风言风语、抖落她掌管下老潘家的旧账而反讽正讥的。可李无香仍是反剪着双手,低着头,眯缝着眼,不紧不慢地走着。有一次大房的躲避不及,硬着头皮轻唤了一声婶。李无香头都没抬起来,更没有应声。大房的把这次遭冷待的事说出后,各房的对李无香的不满都怒形于色了,又开始责怪她掌管潘家时庞大无惠的举措,数落着她的劣根性,心里有要把她当成猪尿泡扔在地上、再践踏几脚的愤然。

身边干瘪的男人同样不能入寐,她十准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忙吃力地向里面挪了挪,怕他怨自己占有了整张床位。以往,别人对她说,你更福泰了。她准会爽朗地笑后回答是呀!她高兴别人说自个比潘家宅子烧了时更膨脝了。孙子都见着了,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抖动着一轮轮身膘,不就是让人夸赞吗?做为希望家庭昌懋、儿孙满堂的山里老妪来说,还有比说更福泰更让人高兴的呀?可现在她不愿听见男人说自个死了塞不进棺材这类丧心的话:难道是轩子要回来了吗?抑或是吧?抑或怕轩子甄辨许久也认不出是四嫂,这是多么不称意的开始呀!

她一晚上没有进入深睡眠的状态,迷迷糊糊打过几次盹,睁开眼后觉得迷瞪中的意识思维清晰如觌、朦胧似梦,还是一脉相承的东西,还增殖些,比如说好像记得六房窗口亮闪了几次,六房的窥望过四房窗楣。真的假的?她不能确定,才如觌似梦、介于其间。

天亮了,东方太阳升起之处呈现鱼皮肚一样的云纹,随之变绯红了,一轮红日将喷薄而出,绽出崭新、热烘烘的一天。

自沈洁给潘家带来一个爆炸式的好消息,说轩子没死,在台湾呢!李无香有了一个台湾儿子后,各房的心里都痒痒、还有些隐隐作痛。

她们有这样的心态,还得从近些年各房里的状态来毛举细务。自在明子那里没尝到鼎脔以后,别说各房的对李无香,就是各房的之间的交往也少了,都生活在老潘家时不愉快的怨怼里,有的是猜嫌和对抗。上风下刮、上行下效,各房后辈亦不同犁共犋,更是为了睚眦之怨而时常发生口角、揭老潘家时的疤痢,甚至大打出手,真真是比与外姓人都不如。

虽然现在仍在生产队时期,可没吃食堂了,生产队把粮分派到户,各做各吃。政治动向有所松懈了,最常见的是抓到一假公济私、腐化份子示示众、游游里闾,也不挂牌子、上纲上线扣大帽子了。大环境有改观,小环境就大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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