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门牙被他一步步逼进了屋里，进屋以后，门外又被锁上了。要不是为了挽回在六房的面前“搓腿的”面子，说实话，门牙对目前的处境会不以为然，甚至轻松地认为明天门一开还会迎来一份亲切的关怀，因为觉得就是答应了做万家媳妇，万家不体面迎进去是不可能的。她深知六房的禀性，也觉察出潘家各房正处在贪欲膨胀之时。她觉得出山几个月就看清了世人，至少抓住了世人有私心、贪念的一面。还是那一句话:世上无无缘无故的爱、亦无无缘无故的恨！可只要以一颗平常心对待就没有错，就像工棚里那女人要背着吃蛋一样平常，万家救了自己要强娶也趋平常了，以后救自己的“老阮”做出啥看不下眼的事也不足为怪。于是她躺下了，多想梦见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载着自己向大道上去，可咋也睡不着，直到鸡啼。

听见外面有人在开锁，门牙转过眼看出门外灯晃晃的。她翻身起来的同时就顺手抓起了床头包好的几件衣物，以为好心的万婶这么早就来放自己来了。外面的人一时没打开锁，拿着一嘟噜钥匙正一把把地试开。就是外面的人警慎地生怕弄出响声的举动，更让她确定外面的是万婶，也屏息凝气怕惊扰她而和衣躺下了。

门一开门牙就觉得判断有误了，觉得有一片莫大的阴影裹挟着一股巨大的邪祟袭来。小灯在屋里后，果然让她触目惊心。进来的是仅穿着一条花不棱登大裤衩的万家老大，他的欲望和邪念毫不掩饰，却不慌不忙把小灯放在桌上。

眼前迷茫的要什么都看不见时，门牙仿佛觉得走来一个身影，虽然觉得不是最迫切的企望，可也匆忙地伸出了手，手还没伸直就耷拉下来了。意识里在那铺洒晨曦的方向走来了如披着一件发光袈裟的，他手上的钵里盛着从千家万户化来的斋济……自己迫切地如赴阴曹地府路上的孤魂接到了通关返程的谕（纟需），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当她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他不是意识里的老鳏，而是救过她命的他。在看清他时，泪就在这一刹那掉下来了。这若不是对人性的渴望，也是一次心灵亲近。他近身一蹲下来，就扑在他身上嚎哭起来。他噙着泪水，轻抚着她的后背，喃喃地唤着闺女。

关于这次门牙见着他为何这样激动？这是在六房的面前挽不回“搓腿的面子”而不愿回山里和对骑车人失去信心、再者对救命的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是对他的一次求援。

他到底匆匆来了，还带来了一盒鸡汤，那慈父一般的眼神……门牙不愿再猜测了，瞬间不禁很激奋。一把推开他，几乎以责问的口吻道:“你是我的谁呀？”

他仰倒在松散的沙土上，惊愕不已，转即要上来捂她的嘴似的，惊慌失措，转头顾盼。他这表情，门牙尽收眼里，不能接受他的“畏首畏尾、偷偷摸摸”的样子，一双杏眼严厉地盯着他。他打开饭盒里的鸡汤摊在她面前，讪笑道:“这没有关系怕是在你面前说不过去了。关系很重要，没有关系就黏不上，这比你看出我咋样对你更重要。今个早上才知道你差点在万家被烧了，你从万家出来已经五天了，你一个人在河滩，人生地不熟的。我就张罗着这个盒子里的来了，你看看这鸡都没焖烂。”忙扯过盒子而躲过她拨来的手，“你尽管往亲近里去想，这就对了。我还要跟你说实话，还打算把你带在身边，可事情还得一步步来。我现在做的就是一步步来的事，这你得相信我……”

“好哇，都到这份上了！”一声惊起，门牙手上的盒子差点掉在地上，一回头看见了六房的。她举起了掌，紧上几步，就掴在门牙的脸上，紧着就左右开弓。门牙像植于地上，头也没晃动了，手上还稳当地端着盒子。旁边俩男人，他和头上裹绷带的万家老大眼睁睁地望着她受掴。

六房的收住了手，原本以为来一阵下马威，婉嫕的门牙会哭哭啼啼向娘告饶。可见她越受掴越直撅不屈，知道出山才两月的她已经羽翼丰满，准不定改脾换性、已长出反骨，甚至反目成仇了也说不定呢！于是对她生拉硬拽，可她仍挣扎着不动。由此只有对她寒面冷容、睅眼歪鼻对峙着了。

“就是他！”万老大指了一下看上去还若无其事的他。

前面不是说六房的得往山外赶、得验验门牙吗？为何今才姗姗来迟？可不被各房的盯住了吗？暗地里派一小子来了趟，他回说一切妥帖（他向万婶打听的，未惊扰门牙，当时她可不一心修堤）。直至万老大进山，对门牙诋毁一番。六房的就和他往山外赶，在工地见她和一老男人黏黏乎乎的，于是信以为真了。可在他再煽动下，六房的没有再发作，反而厉了他一眼后，对门牙道:“闺女，是娘不对，不该一上来就对你劈头盖脸地一阵削，又有外人在场，娘跟你赔不是了！忘了你已长大了，得顾及着大姑娘家的面子。”她凑近门牙的耳朵，“闺女，跟我回去，咱娘俩好好谈谈、交交心，看那头一群人望着咱呢！别在这里丢人。回去我保证打开天窗说亮话，绝不再动你一根毫毛了。你有啥想法和要求只要提得在理，又合乎家庭条件，我决不推搪。闺女，一家人好说话，娘求你了。”她一拉，门牙就跟在后面了，没走几步，被万老大截下了。

“干啥！”六房的一喝，转而撞上去，叫道:“挡道的狗呀！”

“狗？”他包扎的只露出一双凶恶的眼里要冒出火了，一把拽回了六房的，道:“事没说全乎就想溜！”

“说啥？”六房的见仡仡有拳的他，忙换了一副模样，笑道:“好说，这么大的事总得循礼节、各方面的大人在场吧？要不你回去跟大人商量好了，再拣个好日子到山里来。大喜事，别搅得办丧事似的。”说着说着，她就满脸堆笑了，甚至对一直没作声的男人颔首。

万老大仍没有让开路，一手抓住了门牙的腕，道:“要说事去我家，我家早准备好了。”拽着蹾在地上的门牙向前，怕是犁地也更轻松，身后的河堤上勒出一道沟痕。

那男人终于走上前制止，道:“这兄弟，文明点，对这弱女子动粗是不是看不上眼吧？”

“弱女子？”他指着脑袋，叫道:“我咋伤的你知道吗？她放火要点我天灯！幸好老子命大。我跟你们直说了吧！这趟带回去就是关起来给我生儿子！”

对于这样一位结实乔大、狂妄又阴鸷的男子，他不能硬碰硬，使出了怀柔手断，脸上带着笑，拱着手道:“兄弟，这位大嫂说得对，有意见坐下来好好谈，有谈不拢的各方通融通融，别好事办成了坏事，要是以后有缘份的话也莫急在一时。别动粗冲口，看把她吓成什么样子？”

“不动粗咋生孩子？”他干笑有色无声，又冲道:“你老几呀！为啥见天勾引我媳妇？”他一步步逼上去，道:“你这几根老骨头还花？就耍几下嘴皮子哄哄大姑娘开一时心、迷一时的意！没一把子力气起这歪心干嘛？还能耕田种地？你这不急煞娘们吗？”

他一边后退，一边摆手道:“兄弟，你不是糟践人吗？莫要这样喷……”

“不干正经事的老流子，见天缠我媳妇，看我不收拾你！”他挥出了手。

原本被六房的拽走的门牙，仍不放心地回头望着河堤上，看见万老大骑在他身上拳头挥揍如雨点，于是甩开了她的手向河堤奔去。近前，拾起一块石头，向那包裹的头砸去。万老大倒了，仍一手揽住了门牙的一条腿，却无力扳下而让她脱开了，转而抽搐了起来，仍嘶喊道:“婊子，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这声音通过广阔的平原放大、传播到很远。

她只有向工地走去，在工棚里有她的等待，知道只能等待。在正修筑的河堤上绕了几遭，天就亮了。接着心急如焚地迎来了几个上工的人，在急切地打探中，也只知道万家走了火。来上工的都没事一样的，她也装成没事一样在工地上劳作着。翌日，看见万家老二出现在工地上，看见他也没事一样，心就稍落了些，劈面看见他更装成没事一样了。后来打听到潘家老大喝醉了酒，上厕所时不慎点着了茅房，因施救极时他只受了些伤。门牙就觉得没事了，望着要竣工的河堤就有心要回山里了，至少觉得山里人身安全有保障。踩在一脚一印的暄堤上，担心洪水一冲堤会不会垮、以后可不可以通自行车？

秋天来了，天空的闲云与成群结队的野鸟越过那座高山飞去，仍呈绿意的草上凝着一层晶白的惊惧。昨个门牙还觉得暖意融融，现在却觉得全身瑟瑟。她没有再修堤筑坝的意愿了，热忱一消退，就被现实、自然现像所袭击。她已经在河堤上徘徊两天了，终于体力不支而坐在了松散的沙土上，望着熙熙攘攘的劳动场面，猜测工地上的人对自己的猜测:至始至终不知道打哪来的，怕也不是来干正经事的？所以对自己的何去何从根本不放在心上，以前是一道风景，现在怕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负担了。怕也是，门牙觉得挑土的都不打这段路上过。袅袅吹烟，鸭逐牛牧，眼前好一派农间景像。门牙头支在一块硬石头上，一直在企望眼前一副倾心的画面里能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过了片刻，他觉得她仍是那样冷冰冰而自己热得像一个炉子了，于是脱褪最后一块羞布，可被她一脚踹翻在床上，随之一条被褥蒙头盖来。原来，门牙把一件衣服挂在窗上让灯燃起来，因为窗边戳着几捆秸秆。然后和他逢场做戏，见火引燃了秸秆，用尽全身之力把他翻下了床，把被褥抛他头上后逃之夭夭。

门牙跑出了院外，看见那一片火光已经蹿上了屋顶，而万家其它屋子万籁俱静。知道如果悄无声息地走了，万家准不定家破人亡，于是变调大呼救火。十万火急的嘶喊撕破黎明，没过多久，万家人就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万婶，哭喊道:“闺女，你在吗？出了事可咋跟你娘交代？”

荫暗处的门牙捂着欲哭的嘴，眼见一群人叫喊连天的从屋里抬出一人。她不得不离开了，走出万家，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人。

翌日，万家真派二儿子筑河堤去了。门牙要出门时，万婶就有口没心似的叨道:“你这闺女咋这么拧？要你歇着你顶受，就为咱们是亲戚的份上，你就不能歇几天？”在工地时，万家老二不离门牙左右，亲热有加，就是前面有一块烂坷垃也提醒她一下。门牙这才觉得万家有所企图。有了这担心，就像时时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让人觉得浑身不舒爽。

形势突变，不容置疑。门牙回到万家当晚，万婶就向她说出了意愿，要她做大儿媳。她说:“我早看出你能干、贤惠。这不大小子这些天尽催我跟你说合说合吗？其实婶早把你当自家人了，你怕也早看出婶的心思来了。”

门牙未待她说完，就毫不沾情带故地回绝了，知道这事得快刀斩乱麻。原以为一撮合、甚至一张口就能定下来的事却碰了这么一硬钉子的万婶，目瞪口呆，见她不理不睬了，就知趣地走了。门牙进别舍后就开始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打包后就候着万婶进来说一声:“你还是走吧！”因此她连闩也没拉。

门牙仰起来了，把小灯放在了离床头远一些的窗上。她这一举动，让他更加地表现出轻松的状态，甚至脸上显露出不屑、鄙视的神情，而欲望膨胀地如困兽一样地发狂。门牙知道摧废自己世界的灾难就在眼前，尽管知道彼此力量悬殊，尽管惊惧地局部痉挛、乏力、酥软，可还是全心全意观察、揣摸他。他以为她见着结实、威猛的男人会主动一些，看来她是故作贞洁。他为了发泄，可不愿缺少误乐，于是在她面前不停地展示那目空一切、欲望上的强大。

门牙把一件衣服脱下来，挂在了窗楣一钉子上，没转过头就被他一手搂过来，按在了床上。他以为自己的表演是笨拙、甚至是现眼的，因为她仍是一副庸懒的样子，就是她脱衣服时仍看出她的傲谩、在嘲笑。于是他被激怒了，按住时发现她在战栗，脸上带着狂妄的笑意。

这话门牙听得清楚，怕他就是说给自己听的，要不他等别人走开了才回头秃噜这么一句？知道受了他这句，就是进了万家也是小媳妇、没有出头的日子，况且自己还是外姓外人他就凶神恶煞了，过了门还不见天拳打脚踢？要不是他有搭救之恩，她也不会想到这份上，转即觉得还玷污了另一份感情呢！望着银白月光下清晰的路，门牙有心要回到工棚里去，又一想这么晚了还烦那老鳏挪腾，于心不忍。此时，她迫切想离开万家的原因，是担心骑车的找不来万家，准不定他晚上骑车来工棚几回了呢？更知道这事是捂不住的，让山里晚一天知道就多一份希望。她想与他商量好应对的办法和万家人去山里作时间上的赛跑，如果托到六房的来了的话，迎接的就只有责骂了。

这时万家老大奔上来，对院里的门牙冲道:“你咋还不睡？是不是要逃走哇！我警告你，别玩啥心眼，这一辈子老老实实伺候我……”

可料想不到，万家老大在院里蹦跳着叫嚷起来，“你端的哪门子？好言好语说事你一口就顶了回来。就凭老子救了你，就是做小你也得服服帖帖伺候我一辈子，说是报恩又怎了……”

他娘俩咧咧一阵后，老大又指使老二道:“你现在赶紧去潘家提亲。一个没根没蔸的丫头也没啥讲究的，啥都别带，去山里通报一声就行了，他们爱搭理不搭理……”

这种忘我的暇想、牵挂、思念是对外界事物的无动于衷，甚至是不近人情。门牙就发现万婶对自己关爱有加，亦因是她每天来工地送午饭，并且在饭里头总能挑出谷氨酸钠丰富的。这待遇在她家里可是没有过的。这天万婶建议她别在工地顶毒太阳干重活了，还说:“看着你累死累活的婶心痛！”

不在工地干活，我住你家干嘛？门牙真无暇顾及别的，就万婶对她的体贴也且当受六房的重托。就是见万婶啜泣抹拭的样子，也仓促、草率地归络于又遇见了生命中的一位好人。

门牙知道六房的速遣自己出山的用意，如果万家去山里胡讲一通，那她一来不就闹得沸沸扬扬？就她那暴躁的性子，水潭都要搅出粪坑味来才罢休。眼见听喝一阵的万家老二打着电光要出门了，门牙忙跑上去，一手托住了他，一面对万婶哀求不已。

接着万家挟此提出了要求，无非是门牙过几天就做万家儿媳，没彩礼，也不会操办，就这么悄悄地搂房里了。权宜之计，门牙不反对，也不表态。这也是另一方面没给她心里落定的话，要不立马离开万家了。

才还脸涨脖粗地一口回绝，现在她又埋头默认了，万家老大心里犯嘀咕，就是知道六房的把她交给母亲手上时的千叮咛、万嘱咐。那六房的单独对她说啥了？无非说这丫头性子野、骨头酥，烦你老嫂子紧盯着点，瞅着她跟哪不三不四的就向山里捎带一声。不用听音推理，不意在言内，这不明白无误告诉外人这丫头不是正经的吗？万家老大嘀咕了两句:“还不知破成啥样子？我得念着是闺女。”

门牙又住处进那一户人家的别舍里了，吃饭时也就着这家，又顶着她家的劳力在工地上筑堤。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那天天蒙蒙亮时就热忱请她回去的。门牙能回去有诸多原因蹴就，首先知道她家是娘（六房的）娘家嫂子的娘家。她说:“按礼来说你得叫我一声舅娘。也别这样拘礼了，你就叫我万婶吧！”还有一因，门牙从她口中知道山里一切安好，六房的没让她回去，之前万家要她离开纯是庄稼人家胆怯因素作祟。她再回万家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那青年。那天他带她回工棚时天已经晩了，好在天空有明亮的圆月。他一骑到工棚，就调转了车头，却对她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外很殷忧，道:“跟你守工地的伴是不是走了？”门牙一下车就觉得天旋地转，扶住了戗棚的柱子。听他一说，心又嗵嗵蹦跳，静等他的主意，似看出他正做抉择。可他说:“你刚来时不住一户人家吗？你还住那去。”他的口气沉稳、坚定。

门牙想不明白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怎样打算的，难不成万家院落结构的房子才配得上他的飞鸽车？目送他骑着车如蛇行鱼游般地远去，以为他业已对自己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以为他会对自己的未来做出确切的安排。于是之后万婶没费多久口舌她就跟去了万家。

那青年走后，门牙记得他问自己是不是姓阮，又称搭救自己的男人为阮叔。如果他把自己当闺女一样介绍给他的话，那他为啥要隐瞒真实姓名？后来门牙想，管他姓阮姓贺，到目前为止人家搭救一回还没感谢呢！就是他亦只载着自己兜了一回风。他为啥骑着车走得那么匆忙？又没透露一点有关他的信息，他什么时候再来？……有关他的一切，又挠扰着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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