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门牙还不以为然，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她们卖货得来问价呀！又随口道：“知道了，我正忙呢！你去跟她们说一声，没顾客就别呆在柜子里了，这些天把店门关了也行。天气这么好，各位去我们这里看看风景、凑湊热闹。”

她看出门牙真要改卖彩电了，看出她真在清仓大处理。竟然门牙都不在意铺面上几个小钱，自己何必为这事上心呢！竟然门牙财大气粗自己何必舍不得吃柜上的香的辣的？可她伸手之前对各房的交了底，“门牙真要改卖彩电了，这是我费尽周折打探来的。这铺上东西都急着处理，彩电过几天就进铺。”

先例一开，你拿我也拿，特别是有各房的在先，一群孩子近乎哄抢，没几天柜上吃的、玩饰就告罄了。各房的也不开卖了，既然便宜处理，寻思何不开口向门牙要一些呢！又都带了一百块钱，顺带买一些，除了冥用物品，争取把铺里剩余的全盘下来，罐罐坛坛也不落下，若是门牙觍着脸收钱就收，不收也不会第二次伸钱了，反正门牙不在乎这几个小嘎巴儿。在没征得门牙同意之前，她们就看准、商量好了要哪些东西。这次充分表现出女人堆的向心力、倾和力，没扯皮、内讧。好在没在门牙知道铺里的东西所剩无几之前把瞄准的东西裹起来，可把铺门关了，谢绝贪便宜之人。

各房的带着孩子在门牙家住了一段，终于把她累倒了。真正让她们回山的原因（她们嘴上发出的）是山里落不下了，猪走了，鸡丢了，人病了，甚至那个老头又故态复萌了。在上两房的带着孩子要回山时，另几房的急唤孩子，呼啦啦地追上去。门牙也大声嚷嚷着追了上来，对每房的都又拉又拽地挽留，尽显亲热之情。连路人都议论门牙这女人好，对山里娘家好，一片难能可贵的孝心。

各房的听着听着，心里却极不是滋味，甚至产生了被诓骗的感觉。这种感觉由各房的在门牙家这段不如意的事而趋同，有肚子里没吃饱的，有跟门牙婆婆怄过气的，有跟她爹拌过嘴的……正应了这么一句话：生活在一起哪有不碗碟相碰的。没抱孩子的、甩着两手的知道这感觉来自哪了，可她没说出来，对抱孩子的说我帮你抱；对每一位抱孩子的都说一声，可就是不接过递上来的孩子。各房的明白了，除了手里的孩子，手里像缺了点什么——对，别说店铺里看好的物品，就是这次门牙也没准备“回门”的礼品。可没谁踅回去，也没人提出来，瞪视着假意抱孩子、“险恶用心”的。转而回山的行列由哩哩啦啦转变成紧凑激昂，那坚定、重重地脚步好像在说，别人家的洋楼别墅不如自家的狗窝破榻。

十几里的山路，一声不响地往山里赶时，她们都各自寻思门牙为啥在各房的走远了还追出来？门牙真是累倒的？门牙为啥不吃大鱼大肉？门牙为啥昨晚上悄悄把铺面上的物品都收了起来？门牙为啥晚上偷偷欷歔？门牙真要开彩电铺子？……这许许多多的疑问，也是让她们觉得这趟小住不顺心的原因，却没有把各自疑虑说出来交流，心里认准一条门牙活着不易，以后不去了，六房的能做到这点，各房的更能做到。

各房的小住了十来天，在没觉出或说不承认自己的错谬之前，首先感到有被骗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们更有改善自房里居住条件的决心，于是带着、背着孩子跟着老头在太阳底下的田地里劳作。这样的日子没过两月，门牙又回山里了，挨门逐户、热忱地请她们去小住，转而又抱孩子、又拉“娘”的。门牙的热忱她们不能怀疑，原由是都追到山里生拉硬拽了，自个亲闺女何曾这样要娘去过。可就是不去，推辞的原由是同样的，看那次都把你累倒了，为顾着你的身子骨我宁愿驳你的面子。在没摸透门牙的真实目的之前，她们是不会去的，因为都觉得要维护“人装在面子的格子里好看”。门牙抹着两行热泪走了，心里的失望和痛苦各房的看出来了，可各房的失望、或难言之隐门牙怕没有看出来。她们介怀什么？肯定不是门牙没拎来大包小包的，那就是不知道门牙现在是否卖彩电了？就是卖了，她们也决不会去要打折的彩电，更不会去赊账。就那次把铺上的货品卖得差不多了，也许有的希望在门牙口中知道那货就是急于处理的，希望她说谢谢帮我解决迫在眉睫的难题，让我的彩电店面早日开张了。这一点没得到证实，她认为各房的跟自己一样不愿去门牙家里。对这事，她认为各房的跟自己一样想来想去都觉得没错，错就错在对门牙的热忱太高涨了，高涨的热忱之下即使有差错也可以忽略的。

以后，李无香就去门牙家了，也不小住，最多宿一晚。各房的知道是因为她在牌桌上披露。在她们看来她是给人气受、嘲笑、甚至是挑衅叫板。不久，六房的也去门牙家了，还经常去小住。她回来不自吹自擂，可各房的知道她去门牙家了，因为她没别的去处。各房的坚决不去，觉得和门牙生疏了，李无香和六房的才是她的至亲。可是，六房的又开始邀各房的去门牙家，说是门牙三令五申要我三拜九叩起请。她们仍敛足不去，但有心向她打听门牙的情况。六房的说，还那样，开小铺子过活。她们才知道那次把铺子“糟蹋”了，基于这个原因想跟她去的也不好意思了。但让她们（也许一部分而已）宽慰的是门牙又把铺子开起来了，又没让六房的知道她们把货物挥霍一空的事。她们不奢望门牙比自己女儿走得亲热，但愿她没烦恼，过不要装面子的生活。以后，门牙时常回山里，照样叫各房的去家里住。可她们仍不去。于是门牙总拎大包小包往各房里送，她的孝顺走近了各房的心里？反正她们又推却不过，接过大包小包时仍不忘说一句：别忘了你的亲娘。她们不以她的亲娘自居了，反而推向六房的，说明把她当侄女了？可门牙对她们的意指偏向（或说扩充）了，于是把老七夫妻骨骸迁葬到“风水宝地”，华丽地装饰了一番坟墓。她这举动不但让各房的交口称赞，她的名声在山里也传开了。以后，门牙送走了俩老人，在葬期各房的仍没去，这也许是跟俩老人戗脾气的缘故，但派了代表去奔丧。从六房的口中知道两场葬礼办的是如何热闹、隆重，这让她们觉得门牙真是一位好儿媳、女儿。以后，门牙男人回来了，不久真把铺面改卖彩电了。各房的心里有意去她家时发现她不回山里热忱地叫娘去了，也不送大包小包了，直到她一年也难回山里一趟了。此时各房条件也有所改善、骎骎日上，但她们觉得远不及有铺面、汽车的门牙家了。此时不去她家，也是有源于黏不上有钱人的心态了。

这就是门牙和潘家各房互相亲近、再逐渐疏远的流水账，各房的中仍有想不透门牙前后两种不同面目改变的原因，又发现六房的也不去她家了，就不禁向她打听虚实。六房的道：“不去就不去，有啥原因？又不是亲生的。去了又要脱鞋，又不得随便吐，我受得了这些大户人家的规矩，也受不了那卖棺材不卖盖的脸色。不就一辆车吗？等老二这趟来钱了还他一辆……”

以前在门牙家小住时，就她墁瓷砖的家，各房的不换鞋，又啐口，门牙没一点在意的表情。现在亲娘都受这克制了，她们更受不了有钱人的规矩了，更别说受她男人的脸色了。在六房的不绝牢骚中她们好像明白门牙疏远山里的原因，可其中不乏精明的知道不管怎样刻薄的男人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涅而不淄嘛！总觉得又有受骗的感觉，好在许些年不去她家了。

大房的抓起门牙一只冰冷的手，急切地问道：“卖摩托还是彩电？”

“彩……电……”门牙牙缝里迸出这两字后，轰然晕厥于地。

大房的气愤地对她胠部一推，叫道：“还卖飞机呢！你们懂做生意吗？真是瞎掺和。门牙，别听她们的，就卖大彩电。我听说外国研制出了不要显像管的，跟一板一样，轻的跟镜子一样挂在墙上。”

二房的道：“有这种，日本货吧？门牙，再等等，卖挂的，那矮矬驼背的多难看呀！”

五房的道：“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卖彩电以后好来门牙这里讨些便宜。门牙，就卖摩托，别让这帮老古董活动心思。没准以后生活好了，没准一年换一台彩电，茅坑里挂上也准不定呢！”

各房的又道，去吧去吧！别只顾整大鱼大肉的，养娇惯了各位娘的肚子，回山里吃糠咽菜的咋捯得过来。看你说的，让门牙花钱买在山里不稀罕的根呀茎的？买来了你又反胃嗳酸，这不是浪费吗？你就别瞎指挥了，她心里有准，买鱼剁肉别拣太贵的。这怎么说的？没听说肉也分三六九等、哪个案板上都一样？你这就不懂了吧！山里人。现在铺子上的肉十样价都有，里脊有里脊的价，下水有下水的价，乌骨肉有乌骨肉的价。别扯这些没用的，门牙才对谁说要改卖彩电了？她男人寄多大一笔钱来了……

各房的在门牙家里呆了十天了，门牙在家不分昼夜地忙乎着十几口的吃喝洗刷。各房的白天在柜头上帮她坐柜。首先有顾客来买货，她们就拿着顾客挑好的货物去问门牙的价钱。没有顾客光临的时候，就海阔天空、乌七八糟地议论门牙啥时候把铺子改卖彩电的，估算彩电怎么摆放才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摆放更多、更大的彩电，以至于顾客买货来了也不知道。

话说有这么一机灵鬼来买货，老远就听见她们哇哇作响地说叨着，进门后叫了一声“买东西”根本没人应，听了一阵，才明白这铺子要改卖彩电了，以为商品都是急于处理的，接着有劳大驾，挑好商品后，道：“你去问啥价！我经常来这里买，知道价：四块钱。”

小孩对货品的浪费、糟蹋终于让门牙有所警觉了，把乳钵一扔，三步当二步来到前厅，顿时脸煞白，目光板滞：柜台、货架上的东西屈指可数了。

各房的见着门牙都拢上去，七嘴八舌道，我觉着这门面有些小，能戳放几台日本东芝、韩国三星大彩电？放在里面客厅顾客又看不见。门牙，各房的给你商量好了，你要是没钱建大铺面呢！就把对面那铺子租下来。对，我去对面给你问过了，生意不好，巴不得有人租去。我也给你问了价，可我没打你这大财主的名头去，要知道你出手租，那还不得漫天要价。对，我跟他侃了老半天的价，他说要是我租，每月三百块租金。这租金绝对便宜，按我们山里的标准也租不来这么大的铺面。门牙，我觉得各房的都没有我有眼光，我觉得卖彩电不如卖摩托赚钱……

正在切块煲汤的门牙，随口问道：“咋卖光的？”

“我也不知道，我带着一帮孩子在楼上看西游记，去茅房时觉得店里没啥可卖的了。”

她们每人一心一脑信了，觉得他是一老实巴交、不会耍滑头的，和他交易找零，还都抢口道，欢迎你下次再来。

原本八块钱的商品，现在四块就买到了！这顾客认定这百货店真要改卖彩电了，正在减价大甩卖、清仓大处理。好在他不是做生意的，好在他不是贪心不足的，只是把大甩大清的消息传出去了，也传出去了占小便宜的方法，那就是自行开价诓那帮口音侉、相貌土、却态度好的山里人。一传十、十传百，这片的人争相去买清柜倒仓货。店里的生意红火了起来，忙得不亦乐乎的各房的没时间想生意为什么这么好？反正几天之内，把店里的货物销售出去一大半了，数着一堆角角票票才知道要数清也是怪累的事。

大房的对欲出门的门牙道：“上哪去？这正说得热乎呢！”

“哦！我去买菜。眼见十一点了，家里没有啥菜。”

五房的说：“要是改卖彩电的，这还不把人数累死呀！我这过路财神手都抽筋了。我看这生意不错，干脆给门牙说说别卖彩电了。”

三房的毕竟是从县里嫁到山里来的，道：“还是改卖彩电好，卖出去那么多货，数完了有几个钱呀？干脆让门牙明个就改卖彩电。”

妯娌中有“精明”的，就觉察出来了，难道生意一下这么好，让顾客开价开坑了？可她没向坐台掌柜的挑明，反而去告诉厨房里的门牙道：“你还不去看看，她们都把店里的货要卖光了。”

上回话说各房的听了李无香的话，渐次不去门牙家了；可又受了六房的气，不知门牙家有何变化，于是带着一帮童子军出山去瞧瞧。

进门的那一刻，她们心里千谢万谢老天有眼：门牙家平安无事。正在柜头的门牙一见她们就绽开了笑，把娘叫了一遍，拿出零食打发孩子后，道：“你们这么久没来我还以为出了啥事呢？连我娘也不来了。你们上午不来，我们还准备下午回趟山呢！没啥事吧？”

各房的粗声粗气道，有啥事？万事大吉，人好猪好鸡更好。这么久没来，就想来闺女家歇歇，闺女家不走也不亲，大房的一邀，各房的就都来了。柜上的生意好吧？准定不错，我们进门那会就两拨人买东西。对了，你这铺子起名了吗？没！可不能取“梅林啥庄呀号”的，不吉利，生意人都巴望红红火火的，取“霉”字能不搞垮？只有李无香那没文化、直脑壳的才扎在“霉”窟窿眼里出不来，没把她烧成灰还不知哪路神仙搭了一把手。你卖嚼用玩饰的都有好些年头了吧？咋不卖赚头大的？卖彩电呀！现在年轻人结婚谁不买彩电？你只要兜住你们这片的生意，准有大赚大发。是吗？真有这打算？要开彩电铺子，得雇伙计，电视抬上搬下你一个人哪吃得消！年底会开起来吗？我看卖日本彩电得了，一台八千上万块，一月卖一台就够你吃的。现在人做生意，不蹚这门子谁知道有多大赚头？门牙，我以后来你这买彩电你可得明码标价呀！我听说生意人专宰熟，你是我闺女，你可别六亲不认，俗话说隔山隔水不隔娘家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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