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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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掉遗物,这并不像百合姨的风格。

什么东西,她连点灰都不愿留下?我打开那个很高的柜子,竟然连一点灰尘也没有,我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塑料袋,没有一点灰尘的触感。

我把它拿下来,眼前有点恍惚,这是一只书包啊,一只很新的白书包。

江南北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毫不客气地接过铁盒,从地板下翻出钥匙来,显然这间屋子,他比我熟悉多了,这几乎让我萌生出了恨意,可是我能拿这恨意怎么办?我根本没有道理。

铁盒被他打开,拿出来了几张黑白照片和几张纸条。

好几张照片,好像是同一个人,江南北看着那些照片,突然皱起了眉头,然后就是发愣似地把照片放在地上,不再去看它们,他好像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见。

“有什么用啊,婆婆。”

这一句我听见了,江南北的声音很空。

照片上是一个瘦小的男学生,单肩背着双肩包,在不同的背景里发呆,没有一张看着镜头。照片的的那只书包,似乎,就是婆婆的这只书包。

那几张纸条,是中学生的字迹,好像是课堂上传纸条聊天,百合姨在日本读书,纸条上的字迹却是两个中国人的汉字笔迹。和百合姨传纸条的,也是一个中国学生。

是照片里那个少年吗?

这个少年,是百合姨十五六岁时的,朋友?还是恋人?

在我六岁的时候,百合姨嫁给我父亲,我当时就知道她并不想嫁过来,就像所有家族纷争的牺牲品那样,我所熟悉的我的继母,她沉默而慈悲的样子,就好像在二十几岁时,已经活好了她余生所有的可能。

【之前你所有的玩笑,我全部都当真,从此山海不来,鹤亦不往,去日苦多,来日不长】

【我以为我会回得去的,可你也不再是十五岁,我们都能回到哪去?】

这是笔记里封面后边的两句话。

【郑季生】

这算是什么东西?

我拿出这书包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么像,该不是同一只包吧,这么像,该不是同一个人吧。

郑教授给我的那只包,和百合姨的这一只,哦,一模一样,毫无悬念的一模一样。

百合姨决绝又偏执的文字,她好像把一件事重复了几千遍,把同样的一句话也重复了几千遍,在第一本里面,她在罗列所有她记得的过往,剩下的文字,尽管不一样,却只是在讲同样的事情,我仍然觉得惊讶,同样的一件事,竟然能用不同的文字,重复上几千遍。

可是我,没法把写这些文字的人,和我沉默的继母联系在一起,我也同样明白,我眼中的上野百合,和江南北眼中的上野百合,不是同一个人。

我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好像从没有认识我的这位母亲。

“婆婆跟我说,她年轻的时候,在日本找一只包,跑遍了整个东京,连冲绳都去了一趟,没有找到,后来好像并不是买到,而是被人送了这样一只包。”

我想象着百合姨年轻时,在日本的每个街道上奔跑,寻找,她要把什么东西装进去,所有她珍视的回忆,全都装进去,以期待着回去的那天,所有的行李一拎就走。可是什么没能让她回去,是这个婚姻的束缚还是世俗的眼光,还是我和我的妹妹,还是江南北,还是这个升平巷大院?我们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一个人去留恋?

我没法揣测所谓爱情的深浅,时间能做到多少我也没有概念,我十五岁接手这个家族,那时候的百合姨仍然是年轻的,如果她想要去什么地方,只要她想,没有人可以限制她。可她为什么没有走?她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我如果忘记了,那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在我根基不稳的时候,没有人帮我打理的那些繁琐的事情,苏家分崩离析的所有事情,那些足以把我压垮的事情,都是百合姨在做。

在我二十几岁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百合姨在做什么?

我的势力已经稳定,我的妹妹已经结婚,她的孩子已经上学,这个家族已经没有需要百合姨操心的事情,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不去她想去的地方,郑教授,他至今都没有结婚,他为什么不去见他想见的人?

一句问候,几句寒暄,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的错吗?

我们的这个家族,到我这一代,已经不觉得杀人夺志是多么痛苦难做的事情,什么唾骂我都听过了,什么样的眼神我也早就见识过了,我的良心已经无所谓到极点了。

百合姨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那样的话,她没有指责过任何人,但是她十五六岁的那些文字,就好像一个判官,我装作去忽视的那些罪责,全都呈现在我的眼前了,是好几代,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原罪。

我六岁的时候,还能记得自己的生母,我说百合姨没有资格取代我的母亲。

然而是我自己,没有资格去做她的儿子。

我的家族,没有资格去列上她的名字。

我也没有资格,去替她焚毁她的小半生。

“您看看吧,既然婆婆要您亲自做这件事。”江南北突然说。

“你开吧。”我把铁盒递给他。

一支派克钢笔,几张印花贴,竹编草编的鸭子小鸡,像是个学习很好又很贪玩的学生会有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三本厚厚的笔记,一只铁盒。

铁盒非常精致,我突然犹豫了一下,我真的能打开来看吗?既然百合姨要烧掉它们。

教授问了我继母去世的事情,简单的说了几句,并无他话。

回家之后整理房间,妹妹说这些事本不用我亲自做的,我问她那不是我,是谁呢?

她要说出一个名字,我也知道是谁,此刻也就站在这个房间里,我也即将把这个房间交给他。

银白色的学生双肩包,印花是很久以前的烫金风格,五十多年前的样式,拎起来有些分量,里面也果真装了些东西,我问南北,我能不能看,他说不知道。

我还是打开来看了。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违抗老爷的命令了。”他这样说,然后在地上躺了下来,当我是个空气。

“婆婆说让您把那个柜子里的东西,全都烧掉,其他的没有交代。”

我继母生前,我和妹妹称呼她百合姨,她叫做上野百合,在日本长大。

而这个人,江南北这个人,称呼她阿婆,他是我升平巷的学徒,和我继母,就像亲祖孙,我凭良心问自己,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是不是他比我更有资格去碰,的确是的。

教授是一个喜欢整齐的人,他把书归到一只包里交给我,还留我吃饭。学校的食堂我已经几年没有吃过了,教授要了两碗葱油面,给我加了一个蛋。

教授说书包很旧了,但是这些书一直是这只包装着,看不完就不用还回来了,这些书是他自己的。就当是送给我。

但我总该做些什么。

“小北,你去药房那边吧,这里我来整理。”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说:“不,我就坐在这里。“

第一人称:苏幕遮

时间:2015年三月

我需要一些大学的书,和郑教授联系了一下,下午就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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