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弓

“家父是富川兵器局的府监。”梁翊拱手说道。

“府监！府监呢！”映花跳起来拍手，然后又犯了难：“府监是多大的官？”

越王妃一听，就在心里画了个叉号，但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得委婉地问：“敢问梁公子，如今在何处高就呢？”

越王妃也看不下去了，一时犯了难。灵雨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说给越王妃听：“夫人，依奴婢看，就让公主殿下和这位梁公子出去吧。不过，奴婢也会带着世子一起出去。这些日子越王殿下都不让世子出门，世子在府中早就憋坏了。不如让奴婢带着世子上街转转，再让几个功夫好的家丁在后面悄悄跟着，暗中保护世子。再说这位梁公子也是武功不凡，一旦遇到什么危险，他肯定会奋力保护公主和世子的。”

越王妃看了一眼呜咽不止的映花，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你们也别走远了，在近处转转就好。近日安澜城不太平，咱们都要小心才是。”

“夫人放心，奴婢自有分寸。”灵雨边行礼边说。

“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公主性格刁钻古怪，你要当心应付。还有你要仔细观察这位梁公子。如果他真对公主图谋不轨，你可要出手制止他。”越王妃叮嘱道。

“奴婢知道了。”

映花一听说要出去，一抹眼泪，乐得一蹦三尺高，一个劲儿保证只在越王府周围转转，就算玄凌跟着去，也丝毫不影响心情。梁翊无奈，只好答应陪映花一起出去，只不过又要花些心思让江璃在圣上面前保密了。

已经有下人带玄凌过来，梁翊行完礼后，才仔细打量玄凌。他跟云冉有几分相像，不过比云冉壮实得多，也比云冉沉稳许多，礼数十分周全，想必是越王有心栽培。云冉知道他在越州有个堂哥，常常念叨，希望有朝一日能见上一面，可是玄凌肯定不知道他远在浦州还有个堂弟。想到这里，梁翊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澜街上依旧熙熙攘攘，映花觉得什么都新奇，拉着梁翊东奔西跑。梁翊有心跟她保持一段距离，却发现都是徒劳。偶尔回头看看，灵雨一边牢牢地牵着玄凌，一边警惕地盯着自己。梁翊苦笑，没想到越王妃身边还有这等厉害的侍女。映花跑累了，便拉着梁翊进了一家酒楼，蹭蹭跑上二楼，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灵雨很识趣地拉着玄凌坐在了另一桌，不去打扰他们俩。玄凌用揶揄的眼神看映花，结果被映花瞪了回去。

映花刚点完菜，就看到对面有一家糕点店，她招呼小厮过来，让他下去买两斤杏花糕回来。小厮很快就买回来了，映花兴冲冲地打开，递给梁翊一块，笑嘻嘻地说：“你尝尝。”

“多谢公主！”

“不要啰嗦啦！”映花有些不耐烦，又有些伤感地说：“咱俩很快就要分开了，所以在一起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说废话？”

梁翊胸口一痛，拿着杏花糕发起了呆，看映花吃得香甜，不由得问：“你不是嫌糕点太过甜腻，不喜欢吃的吗？”

映花眼睛一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的啊！”梁翊脑筋转得飞快，没让映花看出破绽来。

“我有吗？”映花歪着头想了想，没想起来，索性就不想了，说道：“我小时候是不喜欢吃糕点的，也真是奇怪，小孩子都喜欢，可我偏偏就不喜欢。不过啊，我有个好朋友，他特别喜欢吃甜食，尤其是每年春天，杏花糕最好吃的时候，他一个人能吃一盘子！那时候啊，为了多让他跟我玩会儿，我就央求父皇，让御膳房做最好吃的杏花糕，好让他进宫来陪我玩儿…”

“然后呢，他陪你玩儿了吗？”梁翊的眼神无比温柔。

映花放下糕点，目光闪烁起来：“嗯，他每天都陪我玩一会儿，虽然很快就烦了，不过那时我真的很快乐…直到那一年春天，我又让厨房做了很多杏花糕，可是我天天在房间里等他，也没把他等来…杏花糕都快坏掉了，我就拿起来吃了，那时我才知道杏花糕原来那么好吃…可能是因为每次吃杏花糕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吧！”

梁翊捻起袖子，小心地给映花擦眼泪。映花破涕为笑，又说：“不说啦，快吃吧！真的很好吃！”

梁翊见她笑得灿烂，心中便暖了起来，他笑着说：“你那位朋友让你如此念念不忘，看来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才不是！他是天下第一号大坏蛋！”映花放下糕点，气鼓鼓地说：“他高傲得不行，脾气又坏，从来不听我的话！除了长得好看，没有一点儿好处！”映花发泄完，又两手托腮，愣愣地说：“可我也不知怎的，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可能是中了邪。”

“那他现在人在何处呢？”梁翊装作不经意地问。

“早死啦！他家出事了，他也被抓进牢里了，结果他染上了瘟疫，死掉了。”映花咬咬嘴唇，把眼泪咽了回去，又咬牙切齿地说：“他死就死了，还偏偏让我等这么多年，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坏蛋！大坏蛋！大坏蛋！”

梁翊默默地听着映花骂自己，心里一阵苦涩与懊悔。如映花所言，小时候的自己真是高傲自大，天天对映花摆臭脸。可他从来不知道，映花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早知如此，那时多陪她玩玩儿多好？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玩伴，她该是多么孤独啊！映花见他不说话，忐忑地问：“梁公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梁翊笑着摇摇头，说道：“没有，刚才听公主所言，十分有趣，也十分敬佩公主。你那位早逝的朋友，应该也会感念公主的情谊，在天上保佑公主的。”

“是吗？”映花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上，说道：“已经过了十四年了，有时我觉得他没走，一直就在我身边。从小父皇就给我俩指婚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长大了肯定是我的驸马。父皇总说他是个将才，我就想象他穿着一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的样子。这一等，就是十四年。”

梁翊内心震动不已，却笑着说：“没想到公主殿下如此痴情，在下真是佩服。”

映花赶紧解释道：“梁公子，你不要误会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而且这么多年都没人听我说这些，我现在说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我也不是不想成亲，只是以前他们给我找的那些驸马，我一个都瞧不上，直到…”映花偷偷瞟了梁翊一眼，两腮绯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梁翊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却再也不敢看她。他强忍心痛，站起来跟映花说：“公主殿下，在下还有事情，先失陪了。”

“不准走！”映花拍着桌子大喊了一声，此刻酒楼真的安静了下来。灵雨闻声回头，瞬间拔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梁翊看到了灵雨的动作，一下子就看出她身手不凡。映花一看灵雨当真了，吓了一跳，说道：“没什么事啦，误会，误会！”

灵雨冷脸说：“既然梁公子有事在身，那就请回吧！我等护送公主回府！”

“哎，不要这样嘛！灵雨姐姐，刚才是误会！是我惹梁公子生气了，先不要回去，咱们就在这里好好吃饭，好不好？”

看着映花哀求的眼神，梁翊心中一阵刺痛，灵雨则叹了口气。正在僵持之际，梁翊突然警觉地一把拉过映花，将她藏在自己身后。映花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梁翊右手已经握住了一把飞刀。接着梁翊左臂一挥，挡住了映花的眼睛。映花再睁开眼睛时，梁翊的左臂上多了一把飞刀，鲜血瞬间把衣袖染红了。映花还没来得及惨叫，就听梁翊冲着灵雨大喝一声：“快保护世子！”

灵雨矫健地跃过桌子，挡在玄凌前面，拔出短剑，目光凛然地注视着对面的屋顶。有两个蒙面人还站在那里，似乎要冲过来。梁翊从怀里拽出“清风”，右手持刀，左手却依旧紧紧握住映花的手，轻声跟映花说：“别怕。”

温热的液体在映花手中流淌，映花双腿发颤，却咬紧牙关说：“我不怕。”

对面的两个蒙面人见梁翊、灵雨二人身手不凡，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只是又往这里扔了几把飞刀，被二人轻松挡开。酒楼里已经一片大乱，梁翊挡着映花，慢慢向灵雨靠近，说道：“不要恋战，赶紧护送公主和世子回府！”

楼上留下两个家丁迎战，以防不测。剩下的四个家丁，两个挡在前面，两个断后，梁翊、灵雨二人则在中间，护送公主和世子来到了一楼。酒楼依旧喧哗，见二人下来，几个便装打扮的人突然一哄而上，冲着玄凌和映花便杀了过来。梁翊瞥见身后便是柜台，便让映花带着玄凌躲在柜台后面，他和灵雨则死死守在柜台前，不让那几个刺客靠近。他跟映花说：“不让你们出来，你们都不要出来，听到了吗？”

映花吓得直哆嗦，只能拼命点头，用力地把玄凌抱在怀里。那几个刺客武功虽不弱，但哪能跟梁翊和灵雨比？二人分别抢了一把长剑，那些刺客更靠近不了了。再加上还有四个家丁抵挡，那些刺客很快就落了下风。不一会儿，他们便知情势不妙，刺客的首领做了个手势，他们便不甘心地撤退了。他们一走，梁翊和灵雨便靠在柜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因为担心他们在外面还有埋伏，灵雨便让两个家丁先回去报信，让府中多派一些家丁来接世子。映花偷偷探出脑袋，见梁翊没有大碍，也稍稍放心。玄凌见映花没事，也跟着站了起来，并走出了柜台。映花刚要拉他回来，却见楼梯上走下一人，举着一把刀，蹑手蹑脚地朝玄凌走去。梁翊觉察到了，刚要惊呼不好，可瞬间便傻了眼。

一个硕大的酒坛子狠狠地砸在了那人脑后，那人闷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映花好像使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依着一排酒坛子，缓缓地坐到了地上。

梁翊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去扶映花。映花并没有大碍，只是惊吓过度，脸色惨白。她喃喃地问梁翊：“梁公子，我杀人了吗？”

梁翊看了一眼，那人似乎是已经服毒自杀了，玄凌吓得瘫倒在了地上。他安慰映花道：“没有，公主殿下多虑了，你只是把他砸晕了。”

“那就好。”映花白眼一翻，眼看又要晕过去，却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惊呼道：“梁公子，你的胳膊！”

经映花一说，梁翊才想起左臂上还插着一把飞刀，刺痛瞬间蔓延到全身，他疼得皱了皱眉头，却笑着跟映花说：“小伤而已，根本就不算什么。”

映花想起他奋不顾身地护着自己、又为自己挡了一刀的样子，为自己刚才的蛮横无理感到十分愧疚，又对梁翊受伤感到十分心疼。梁翊咬紧牙关，把飞刀拔了出来，所幸伤的并不深。映花把自己的发带解了下来，细心地给梁翊缠上，还用嘴轻轻呼着。包扎完了之后，映花有些低落地说：“不知该说对不起，还是该说谢谢你。”

看着像个小花猫般的映花，梁翊很想刮刮她的鼻子，不过他只是笑笑说：“公主客气了。”

灵雨拉着玄凌走过来，跟梁翊说：“梁公子，外边援兵已到，咱们回府吧！”

梁翊点点头，映花却坐在地上起不来。梁翊伸出右手去拉她，她才勉强站起来。梁翊逗她：“刚才公主殿下力拔山兮气盖世，用酒坛子砸倒刺客，何等威武！”

映花羞恼地说：“又来取笑我！”

“没有没有，公主勇猛异常，在下佩服！”梁翊拱手说道。

“哼，才不信你！”映花也笑了，又担心地说：“你胳膊有伤，就不要动它了嘛！”

“这点小伤真的没什么事的！”梁翊不以为意地笑笑，扶着映花向越王府走去。

他们吃饭的酒楼离越王府并不远，片刻便走到了。映花执意要让府中的大夫给梁翊看看伤口，梁翊不好推辞，又怕越王妃怪罪映花，只好跟映花一起进府。映花把梁翊领进自己的院子，又让人去找大夫。不一会儿，越王妃就和大夫一起来了。趁大夫给梁翊治伤的功夫，越王妃拉过映花，急切地问：“公主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不适？”

映花垂下头，眼泪汪汪地说：“嫂嫂，映花没事。如果今天不是我使性子，非要出去，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再后悔也没有用，还好你和玄凌都平安无事。万一你出点差池，我们可怎么跟圣上交代？以后可不能再任性了，听到了吗？”越王妃轻声责备道。

“嫂嫂，映花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映花见越王妃没有怪她，反而更加难受，扑在越王妃身上哭了起来，边哭边抽抽搭搭地说：“嫂嫂，今日祸事完全因我而起，你不要责备灵雨。”

“她跟了我十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我本无意责罚她，可她非要自罚这个月的月钱，还跑到大太阳底下罚跪去了。我已经差人去找她了，你不必担心。”越王妃轻声说道。

“哎，都是我不好，害了灵雨，又害了梁公子。”映花懊恼不已，不停自责。

“公主殿下不必自责，这些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凶，真是胆大包天！”说话间，齐磊和江璃走了过来。齐磊眉头紧锁，不悦地说：“看来这群人是盯着王府很久了，一见世子出门，便迫不及待地下手了。”

“到底是谁干的？怎会如此猖狂？”江璃问道。

“还不敢确定，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待末将查明后，再向各位禀告。”齐磊说道。

“江某也可以帮着一起查案。”江璃诚恳地说。

“江大人肯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齐磊拱手谢道。

“齐将军客气！不过发生这样的刺杀事件，是不是要禀告越王殿下？”江璃试探地问。

“不可！”越王妃回答得很坚决：“因为夜秦的战事，越王已经寝食难安了。他如今已上前线指挥大军，我等岂能以这些小事让他动摇军心？齐将军，见到越王时，只需言明家中一切安好，明白了吗？”

齐磊顺从地说：“末将明白了，请夫人放心！”

“映花！你是堂堂一国公主，怎敢如此放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一个泼妇有什么两样！”越王妃也动了怒，严厉地说。

映花一点儿都不害怕，只是气哼哼地又坐在了台阶上。她耸着肩膀，压低声音抽泣，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这比放声痛哭让人心疼多了。梁翊头痛得要命，这些年来，她哭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才不要先回去！我知道你要跟他说什么！”映花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悄声跟越王妃说：“嫂嫂，我好不容易看上一个，您就放过他吧！”

“映花！”越王妃皱起眉头，轻轻摇了摇头。

“那好，我那现在就收拾行李，我要回京城！谁都不要拦我！谁拦我我就咬谁！”映花手一挥，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

“那你说，你在外面的时候，怎么就能跟我一起吃饭？”映花一歪头，挑衅地看着梁翊。

“…”映花一刁蛮起来，梁翊还真是没办法。

“如果咱们只能在外面一起吃饭，那咱们现在就出去，行吗？”映花恳切地说，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扭头跟灵雨说：“灵雨，你去告诉嫂嫂，就说我和梁公子上街去了。”

“回禀夫人，草民只是一介布衣。”梁翊并没有犹豫，回答得简短有力。

出身不高，又没有官职，越王妃此刻完全否定了梁翊。她也承认，那张脸确实让女孩子一见就无法自拔，不过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二人又有什么结果呢？越王妃摇摇头，跟映花说：“映花，你先回去，我有话跟这位梁公子说。”

越王妃看了梁翊一眼，小声跟映花说：“你是个女孩子，又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这个梁公子是什么来头都不知道，你怎么能跟他纠缠不清？”

“谁说他来头不清了？他叫梁翊，是富川人，他家是…他家是…”映花为难地挠挠头，求救地看向梁翊。

“这…”

“怎么，连本宫的话，你也敢不听吗？”映花的声调越来越高，眼睛越瞪越大，估计一会儿就要放声痛哭了。梁翊暗暗叫苦，这么多年，映花的套路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样的。

“灵雨，你也越来越啰嗦了！”映花皱起眉头，不悦地说：“我今天中午要跟梁公子一起吃饭！”

“公主殿下，不可啊！”梁翊抢先拒绝。

“公主殿下稍等，待奴婢去回禀夫人…”灵雨小心翼翼地说。

“是谁在乱发脾气？”越王妃缓步走来，笑着说道。

“嫂嫂，我要和梁公子一起出去玩儿！”映花一下子就黏在了越王妃身上，挽着王妃的胳膊撒起娇来。

“公主殿下，您在外面呆了太久了，夫人放心不下，特让奴婢前来打探。”一位眉清目秀的侍女走过来，对着映花盈盈行了一礼。

“嫂嫂好扫兴！”映花嘟着嘴，不乐意地说。

“已经快到午膳时间了，还请公主移步，跟夫人一起用膳。”侍女丝毫不顾映花的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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