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传奇

墨丽秀眉微蹙，对着头顶的徐瘦竹道：“我却不知道该感谢你对我仍一如既往，还是该痛恨你做了那么大的恶事，还好，我用这个办法把你引了出来，希望你能去官府投案，替这位叶公子洗脱罪名。”

徐瘦竹神色一凛，目光重又回落到叶天脸上，霎时间明白了一切，一张脸愈发苍白得像纸一样，尖声叫道：“原来你存心骗我！就为了这个小子？”他眼中的柔情渐渐又转化为愤怒的火焰，接着又转化为冰霜，从那里面可以看到失望、沮丧、痛苦及怨毒，他苦恋墨丽多年，天知道墨丽此举对他的伤害有多么深，多么痛！

叶天朗声道：“我不会逼你去投官，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杀了我大哥叶琼，我便放你离开。”

叶天并不急着问话，笑了笑道：“而且你曾为墨丽画过像，墨丽现在仍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所以说你根本就没有画影勾魂的本领，那么你逃出惠王府大牢，便只有两种解释，一是这本就是惠王与你合伙上演的一出好戏，二是另有一个急于利用你的人闯入大牢，杀死盖封尘，将你救走。但我想不通惠王为何一定要如此安排，如果说他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伙同你害死自己的宠妃，便更应该将你留在牢里，等待处斩灭口，何必故弄玄虚，更且搭上手下总管的性命？”说到这他向墨丽望去，笑道：“尤其在你把我救出府牢之后，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解释，当然，救他的那个人武功要比你高明多了。”他用了半天时间考虑如何逃走，可最终却是墨丽闯来，将他救了出去，那时他便觉得假如自己真是徐瘦竹，这场劫狱就好像把当初王府大牢里的情形重演了一遍。

墨丽见他绞尽脑汁的时候，还不忘打趣自己，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叶天所说的字字句句，斟酌起来都非常在理，这一点她想不服气也不行。

叶天神色一正，又道：“那个人救你的目的，大概就是让你为我大哥画像，那时他已杀了人，用一枚绣花针射入我大哥心脏。虽然从外面看不出痕迹，他却仍怕事情败露，恰好听说你又画死了王妃，被囚于大牢，便突发奇想，潜入大牢，拿出备好的纸笔，让你给盖封尘画像，在盖封尘巡察的时候，他再以诡异手段杀死盖封尘，于是画影勾魂之说越传越神，不由得人不信。这样一来，我大哥离奇的死因便也转到你的头上，只要找不到你，所有的疑问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可惜不知为了什么，凶手当时没有杀你灭口，为自己埋下苦果。”

徐瘦竹脚下的树枝剧烈颤抖，任谁都能看出，这已不是风的作用，而是上面的人身子在抖。叶天信心愈增，哈哈笑道：“徐瘦竹，我雾里观花，难窥全貌，现在该你清清楚楚的说一遍了吧？杀我大哥的人究竟是谁？”

徐瘦竹怪眼一翻，尖叫道：“你休想！”身子一飘，从树顶跳到一片瓦砾之中。叶天早防他逃遁，在他屈膝之时，便已挥舞铁链，卷起一截断梁，呼的扫了过去。徐瘦竹身形才起，陡听后面劲风呼啸，急忙挥袖向后一拂。叶天知他轻功了得，若不能一击中的，再想捉他便难上加难了，因此左手铁链跟着飞起，竟是奔着徐瘦竹衣袖刺去。原来他早将一切料于指掌，右手的铁链本是虚招，引诱徐瘦竹挥袖来拂，另一条铁链正可乘虚而入。倘若他直接攻其手脚，以徐瘦竹的武功，便在半空也能够避开，而衣袖却非他身体所有，控制起来总要稍慢一些，这时那铁链笔直的伸长，如同长枪也似，嗤的一声穿透徐瘦竹衣袖，猛力一拉，虽然徐瘦竹的衣袖应声而断，却也被叶天奇大的力道拉扯得跌了一跌，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叶天已欺至他身后，十指连弹，封住他几处要穴。

若是换作旁人，这时必已对叶天的才智和武功大声喝彩，可是墨丽淡定如水，唇角只是露出一抹抑制不住的微笑，缓步走了过来。

叶天晃动着手中铁链，作势欲落，厉喝道：“不说实话，先抽你一百鞭子！”徐瘦竹哼的一声，望向旁边，摆出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叶天大怒，心道：“嘿，他倒理直气壮呢，看来不给他吃点苦头，终是不肯吐露实情。”想到这挥舞铁链，往他腿上砸去。可是落到一半，斜刺里倏的探出只纤纤素手，与叶天各执一端，铁链被哗的拉直，那只手的主人，正瞪着双杏眼逼视着叶天，眼中的神情坚定而蛮横。

叶天见她横加阻拦，只得收回铁链，仰天长叹道：“罢了，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些许，能孤身潜入王府大牢，悄然击杀盖封尘的，普天之下并没有几个。”

墨丽俯下身，明眸流转，凝视着徐瘦竹，较之离开快活林那时，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苍苍的两鬓，愈益挂满了风霜。墨丽心底叹了口气，对于这个男人，她只有无比的愧疚，又如何忍心看着叶天对其施暴？于是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杀人魔头，因缘巧合，让那些被你画过的人惨遭不幸，其实……你很可怜，大概也是命里注定的坎坷吧？我要告诉你，不管怎样，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了解你，相信你，那便是我。”

她这番言辞发自肺腑，语气虽轻，却掷地有声，在徐瘦竹听来，直比仙语纶音还要美妙。一别数载，今日方始重逢，徐瘦竹却展眼间几度悲喜，不知不觉，已悄然融化在她这温柔的眼神中，这时墨丽便让他掏出心来，他也愿意。当下用力的点了点头，道：“别人怎样看我都无妨，只要你相信便好。我一直想成名，因为只有功成名就，我才配得上你，嘿嘿，却没想到最终变成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人物！勾魂画师，哼！我对得起天地良心，从未做过哪怕半件伤天害理的事。辰妃的确死得蹊跷，却与我殊无干系，究竟谁害死了她，我没有证据，不敢妄自猜测。但我在王府大牢囚禁多日，总也听到些许风声，哈哈，大宋天子，竟与自己的儿媳不清不白！作为儿臣，惠王敢怒不敢言，难道还不会在暗中做手脚吗？”

徐瘦竹瞟了叶天一眼，对着墨丽继续说道：“画成的当天夜里，辰妃倒毙榻上，七孔流血，惨不忍睹。惠王非但不悲，更不准开封府插手过问，却硬赖在我的头上，把我关入大牢，只等大葬之后，将我处斩，从此高枕无忧。”

墨丽料想他不会回答叶天的问话，亲自引诱道：“幸好那个人把你救了出来，否则我们将永无相见之日。”

徐瘦竹道：“正是，所以我对他感激涕零，他不过让我作幅画，难道我还能拒绝吗？他答应我画成之后放我离开，只是不准我抛头露面，须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也答应他无论如何决不出卖他。”说到这里，温和的眼神忽又冷若冰霜，那眼光直比刀子还要锋利，恶狠狠的瞪着叶天，声音也瞬间变得高亢起来，道：“所以不管你怎样逼迫，我也绝不可能告诉你他是谁，有本事杀我好了！”

叶天愕然半晌，苦笑道：“杀你何益？况且一诺千金，原本值得称道。现在我只是不明白，既然惠王的阴谋跟大哥的死毫无干系，我却为何糊里糊涂的变成了你？他为什么放任你不管，非要将我置于死地？留你活在世上，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被他那皇上老子治罪吗？”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阴恻恻的一个声音道：“到了阴曹地府，向阎王爷问这些狗屁问题吧！”

三人蓦地一惊，寻声望去，只见数丈之外的废墟之中，站着位峨冠鹰眼的道士，以叶天的武功，被人家靠近到这个距离，竟丝毫没能察觉。他一身蓝布道袍，斜斜的背着把长剑，看那长短足足超过四尺，剑柄从头顶探出，剑尖则垂至小腿。他的相貌、装扮全无特异之处，但甫一看到这把长剑，墨丽便猜出了他的身份，沉声道：“天暮！”

叶天当然听过此人，那是从华婷婷口中，不过现在，他却出神的望着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那个影子。那影子颀长无比，倒也罢了，可是天暮原本不胖，地上的影子却为何会那么粗壮？当下不动声色的道：“道长是来杀我，还是杀徐先生灭口？”

天暮道人冷笑道：“惠王已不耐烦生擒你归案，你们两个，都必须死。”

叶天道：“你一定不知道，在我大哥十九岁那年，左眼被城里的地痞打伤，虽未完全失明，却也恍恍惚惚，看上去就像蒙了层雾气，而你却把他画得双眼如炬，神光尽显，作为一个绝世高手，对着个大活人作画时，难道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唯一的解释便是，你根本就是在对着个死人作画，而死人与活人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眼神，而你要画的是个活人，便不得不凭借想象，给了他一双活灵活现的眼睛。”

墨丽恍然大悟，她对叶琼并不陌生，经叶天这一分析，才发觉画像上那只左眼果然是极大的败笔。徐瘦竹这时也哑了口，索性扭过头去，好似笃定要以沉默来对抗。

徐瘦竹瞧也不瞧一眼，冷笑道：“是我画的。”

叶天道：“你这幅画的确神乎其神，把个死人也画得活了，但你却不知道，这幅画像有着一处极大的破绽。”

墨丽知道叶天常有惊人之语，听了这话，立刻向他手上望去，见画中之人惟妙惟肖，一眼便能认出是叶琼，却不知这样一幅完美的画像，究竟被他找到什么破绽？世人皆有好奇之心，徐瘦竹也不禁略有所动，冷冷的道：“愿闻其详。”

叶天知道墨丽是个极有分寸的女子，没有十足把握，她从不胡乱说话，但是现在云里一句雾里一句，却彻底把他弄糊涂了。好在没过多久，墨丽便向他解释道：“今天早上钟老和胭指回快活林，从我阁楼的废墟中找到一具尸体，全天下的人大概都以为是我，其实是柳丛飞，因为尸体烧焦了，所以无法辨认，现在我的死讯已传遍了济南城。”

叶天点头道：“不错，李温侯都已听说了，知道真相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我这一个。难道你有意放火烧掉快活林，便是要制造自焚假象，让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墨丽叹道：“我知道这实在是个下策，但为了尽快引出徐瘦竹，我用了好久才想出这个办法。”

徐瘦竹咆哮道：“是我杀了他，你待怎样？”

叶天道：“胡说。”从袖中抽出叶琼那幅画像，展开后高高举起，道：“这是你画的吧？”

徐瘦竹反应倒也不慢，劲风刚刚迫体，便提气收腹，借风力往旁边一荡，跟着翻个筋斗，稳稳落在老榆树的树冠之上。这棵经年历久的古树虽未葬送火海，却也被大火烤得质地疏松，很难想象如何还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可是徐瘦竹踩着根树枝，身体随着它摇摆起伏，便如粘在上面的柳絮一般。

墨丽仰头唤道：“徐瘦竹，你下来！”听到这个声音，高高在上的徐瘦竹面色陡变，犀利的目光刷地射在墨丽脸上，怒气登时转化为柔情千缕，惊声道：“你没死！”随即哈哈大笑，边笑边道：“好，好，你没事便好，听到你自焚的消息，我心痛得要死，却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哈哈！”他说话的声音阴阳怪气，本已十分难听，这欣喜若狂的一阵大笑，更似狼哭鬼号一般，直听得叶天汗毛直竖，忖道：“我也没成想这么快便能见到你，勾魂画师徐瘦竹！”不禁又感激的向墨丽望去。

叶天眼睛转了转，心弦剧烈的震颤起来，他似乎已经明白，徐瘦竹当年对墨丽一片痴情，闻听噩耗，怎会不在第一时间赶去吊唁？当然他唯恐暴露行踪，白天不方便现身，必要到深夜才会前往。且不论墨丽此计何等高明，单是她为引出徐瘦竹，不惜将她墨家几辈人苦心经营的快活林付诸一炬，这种气魄着实非常人所能及，而她不遗余力的寻找徐瘦竹，还不都是为了他吗？

墨丽见叶天眼光闪闪，直直的凝视着自己，却不再说话，知道他猜出了自己的心意，登时晕生双颊，低声催促：“快走！”

墨丽轻快的吁了口气，微微一笑，道：“那你还不快逃？”叶天挠了挠头，笑道：“有这么漂亮的女鬼陪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何要逃？”墨丽两颊一红，飞快的瞟了他一眼，道：“真不晓得你要落魄到何种地步，才能有个正经！快走吧，迟了一步，保管你后悔终生。”

叶天奇道：“有这么严重？难道有个更漂亮的女鬼在等着我？”墨丽对他这张嘴是无可奈何了，便不再计较，面色一正，说道：“这个人，只怕比最漂亮的鬼怪更能勾魂。”叶天心里一动，失声道：“徐瘦竹？”见墨丽微笑不语，想来不假，登时大喜道：“你找到他了？”墨丽道：“还不好说，但是我想，今晚他必会出现，为了救你已耽搁了一段时间，但愿没那么巧，他偏赶在这阵子出现在快活林。”

风冷如刀，叶天心中却炎若盛夏，但觉有一种不可抑止的暖流在胸中翻腾激荡。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华婷婷虽已不在人世，但她留下的爱却完全占据着他的心，蜂儿、胭脂，包括墨丽，他更愿意把她们当作红颜知己，至少现在，他还不能把整颗心分成两半。在心底，他深深的叹息着，不是为了墨丽，而是为了自己，不经意间，他欠了太多太多的感情债，恐怕终此一生都难以偿还。

两个人各怀心事，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那片废墟，目光所及，皆是断壁残垣，曾盛极一时的仙音妙坊，如今也只剩得薄云惨雾，所有的欢歌妙舞，尽都化作一片凄凉。好一场大火，将整座快活林夷为了平地，远远望见，墨丽居住的那栋阁楼也成了废墟，月色之下，怅立着一条瘦削、落寞的身影，雪白的发丝飘飘扬扬，浑似从地狱爬出来的生魈厉鬼！

叶天知道这次绝不是张度山，他终于见到真真正正的徐瘦竹了！心头狂喜，再不敢有片刻耽搁，腾空扑了过去。听到铁链的撞击声，那人猛地扭转身，清幽的月光恰好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果然与张度山所扮之人一模一样。叶天无暇赞叹张度山易容之术的高明，手腕一抖，铁链劈空卷去，蛇一样缠向他腰间。

城角的鼓楼之上，“咚、咚、咚”传来三声鼓响，叶天回望一眼，不禁哑然失笑，他对盖松涛夸口时，说的正是三更，倒好像他早有预谋似的。这时彻底脱离险地，心情极佳，暗想：“狗官这时必抱着铁囚车痛哭呢，哈哈，给他留着明年冬天拉白菜吧。”心胸一畅，才觉出今夜星光满天，一弯冷月虽亏去大半，却似乎比上元之夜还要赏心悦目，虽然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但是现在，他只想尽情享受这大自然所能给予的一切，包括微凉的风，包括静谧的夜，当然也包括眼前的黑衣女子。

她穿的是紧身夜行衣，将副美妙的身材显现得淋漓尽致，经过这阵苦战，鬓角有几根发丝从黑巾中跳了出来，突突乱颤，既神秘又好看。虽然出了城，她却仍步履匆匆，叶天本想歇口气，这时却不得不追赶她的脚步，以保持与她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你急着去嫁人吗？”黑衣女子白了他一眼，却没有开口。叶天对着她蒙面的黑巾，不由得思绪游离，想起了华婷婷，叹道：“你便不敢摘下纱巾，让我看看是谁吗？”

黑衣女子得他提醒，一把拉下黑巾，叶天从侧面放眼瞧去，只见她翘着尖尖的下颌，雪白的脸颊泛着淡淡的清辉，不是墨丽是谁！叶天虽有这个准备，乍见是她，仍不免又惊又喜，冲口叫道：“真的是你！你不是自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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