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归真

茅屋不远处的坡地上，十几个村民正将两具棺木安葬。有村中的长者在长吟短叹，有人在覆土掩埋，有人在撒着纸钱。于这忙碌的人群中，换了身灰色道袍的周墨扬独自默然伫立。他腰缠着麻绳，一手背后，一手持着柳木魂幡，面沉如水。

有的人眼瞎了，心里头却是亮堂的；有的人眸生双瞳，心里头却是糊涂的！老妇人昏厥的那一刻，便已有所察觉，她是不愿梦醒。便是这样一个农家老妇人，给了他周墨扬从未有过的挚爱，而他却喊不出那一声“娘！”

枉活了数百岁，经历过无数的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却犹自俗念不去！在与张李氏朝夕相伴的那些日子里，还是不免自恃身份而带着报恩的念头。而当他周墨扬带着悲悯，去俯瞰一个农家老妇人的时候，对方同样以慈母的胸怀包容着一切，并用那瞎了的双眼垂视着她的“大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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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披翠，鸟鸣啾啾，山道上走来一对年轻的夫妇。当娘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子，容貌清秀，举止利落，怀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位身材壮实的年轻汉子。

“孩子他娘，若是累了便歇息片刻。”汉子说着，伸出手来搀扶。“据说这路上不太平，不敢耽搁。”妇人摇了摇头，脚下紧走。两眼不离怀中的孩子，转而笑道“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赶路睡觉，可咱家的孩子却愈发精神！乖，喊声娘啊。”

周墨扬啊，周墨扬！你可以放纵轻狂、可以横行霸道，却不可自恃甚重，而忘了为人的根本所在！只怪周某用心太重，少了洒脱活泼之机，没了悠闲镇定之趣，这才画地为牢自欺欺人！须知，风儿之轻，才可无拘无束；云儿之轻，方有逍遥的从容。恍悟之间，仿若有最后一层无形的枷锁在悄悄崩溃，周墨扬只觉得周身为之一轻，神魂与天地交融，心念飞扬，修为也随之蹭蹭上窜。

恰于此时，三道人影出现在天边。许是见到下方的丧事，其各自并未急着现身，而是在半空中静静悬立。周墨扬对那三人视若未见，缓缓转向了两座新起的坟丘。前面的两块墓碑上，分别有张李氏与张大锤的名讳。张大锤的遗骸，被他从边关搬了回来，他要让这娘儿俩守在一块儿，再不分开。

周墨扬错愕，佯作沉睡一动不动。张李氏的神色中带着无尽的慈爱与不舍，缓缓说道“有你陪着的这数月里，便如大锤还活着，老婆子感恩不尽呐。”她说完了这句话，抬起一双白眸看向门前的那盏油灯，瘦弱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周墨扬心头一惊，起身便将张李氏抱在怀里。未几，他黯然长叹，泪水夺眶而出。

七日之后，上坝村的小河岸边，那消失了数月的三间茅屋又回来了，只是紧闭的房门上贴着两张白纸，门楣上挂着一盏无人点燃的油灯。

那孩子眉目灵动，咿呀学语。看着那近在眼前的亲人，费尽全力却喊不清一个“娘”字，急得他挥舞小手凭空乱抓。见其如此，妇人嘻嘻直乐，神情中柔情荡漾。

一旁的汉子跟着嘿嘿笑了声，又面呈忧色的说道“镇子上的算命先生说了，咱家的孩子命犯天煞，克双亲，还。。。”不待他话说完，妇人冲其急急啐了一口，叱道“呸！一派胡言，随风吹去。咱家的孩子是人中龙凤。”

张李氏在絮絮叨叨个不停，每回陪着这个老妇人说话的时候，他都是只管倾听而一言不发。久而久之，张家的陈年往事听多了，周墨扬会跟着微笑，跟着唏嘘。他好似真的成为了那个张大锤，而这个苦命的妇人，便是自己的亲娘。而每当此时，其心绪便会不知觉间飞向远处。

夜渐渐深了，周墨扬歪倒在竹椅上扯起了呼噜。他身旁炭炉上的一盆肉食见了底，只有残汤还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张李氏不再说话，手上的汤碗已变冷，却是侧耳聆听那熟悉的动静，脸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容。周墨扬睡了，渐入入梦，任心绪横飞天际。

这对夫妇俩走了没多远，遇上几个赶场的山民结伴而行，不料转眼间横祸突起，一群山贼围了上来。混乱之中，汉子身中数刀，却是死死抱住一个贼人不撒手。他拼了性命，只想让婆娘带着幼子逃出虎口！见男人被杀，那妇人如疯如狂。为了孩子，她撕咬着挣扎着冲了出去。见其如此刚烈，贼人乱刀齐下。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妇人不顾一切扑了上来，用她那浴血的身子撑起了一方天空，用尽她最后一丝力气唤道“我儿，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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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血光染红了梦境，温暖弥漫而来，周墨扬禁不住发出一声沉重的梦呓。突然，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脸上。他眉梢耸动，霎时清醒。不知何时，张李氏摸索着将一件褥子盖在了他的身上，带着莫名的欣慰轻轻叹道“孩子，你总算喊了一声娘，难为你了！”

他乐呵呵地盛了一小碗，还添了块煮烂的羊肉，说道：“且小心，别烫着。”张李氏哆嗦着双手接过陶碗，轻嗅一下，赞道“这是大锤煲的汤，真香啊。”她浅尝则止，满脸的皱纹顿时荡漾开来。对一个当娘的来说，这一碗寻常的肉汤，已胜过天下所有的美味！

周墨扬哈哈笑着，回身关闭了房门。见门旁那盏油灯还在，被他顺手点燃了，这才回到炭炉前的竹椅上坐下。而这铺了层褥子的竹椅，乃是他每晚睡觉的地方。天寒地冻，张李氏怎肯让她的大锤儿子在凉棚中受苦。而此举不无陪护之意，老妇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张李氏的饭量极小，每回煮的饭食大都进了周墨扬的肚子。她催促道“儿啊！忙活这么久，趁热吃吧。”周墨扬应了一声，又为张李氏送上汤匙，这才边吃边喝起来。那老妇人端着陶碗带着满足的神情，自顾说道“往年的这个时候，你爹会在门前的小河上掘出冰窟窿，鱼儿一条一条蹿出来，呵呵。”她温和笑着，陷入追忆中，接着说道“你爹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汉子，只是那年去了边关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想到后来你又被抓了兵役，好在老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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