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天

面前二人皆望了过来，祈禁咂嘴不停，左手托腮做思考状，很是犹疑不决，最后颓然叹气道：“小子只是乡间农夫，偶得亭长职位已欣喜若狂。承二位高看，许以如此大礼，小子感激不尽。可无论定云府还是邬乐王，都是小子得罪不起的存在，冒然答应一方，势必与另一方结下梁子！这样吧，你二人不如下车切磋，分个高下，谁胜出，不仅可得密信，也可令我投诚。”

李灿与涟雪你一言我一眼的空许官职，实是存心拉拢，以便给自己争夺密信多个帮手。现在听他这么说，虽没达效果，但也至少没站到对立面，还是能够接受的。

两人当即点头。

李灿、涟雪相对而站，前者冷笑道：“圩瓮城客房，你趁机下死手，不念同枝情分在前，待会儿，可别怪我李灿手重。”

涟雪面容冰霜，双眸杀机尽显无疑。“动手就动手，你费什么话？！”

说完，她双手灵巧一翻，掌中多了许多细针，也不知之前藏在身上何处。

两人各运玄功，磅礴气浪相对，击的烟尘起伏。

就在涟雪抬手欲掷之际，身前李灿面色一变，惊叫了声：“且慢！”

紧张气氛戛然而止。

“还有什么废话？”涟雪很是不耐烦。

只见李灿望着顺大路而去的马车，满脸苦笑：“我说那小子为何突然转性，原来是故意欺骗你我。”

说着话，他想起在王府，自己被对方两次诓出小院的经历，暗骂自己吃一堑不长一智。

涟雪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见他呆呆望着快要消失不见的马车，心下好奇，不觉也看了过去。

咦？！

不是说好半里地的吗？怎么还在跑？

坏了，密信！脑中幡然醒悟过来。

可就在她分神的功夫，李灿身形一冲，眨眼来至身后，抬起右手，未施展千削掌，而只是以全身力气狠狠抽出。

‘啪！’

涟雪疼的倒吸口凉气，双手捂臀，一蹦三尺高。愤懑回头，却见对方身影飞退，眨眼隐入道旁树林。

声音伴着笑意，飘然传至：“客栈杀身之事，到此为止。”

“你个挨千刀的混蛋！”冷清官道上，只余一女子跺脚大骂。

将李灿、涟雪二人甩出老远后，祈禁站起身，将车厢正中的密信捡起，揣入怀中。心道就你二人那点心思，我祈禁岂会看不出？随便夸几句，就耍的你们团团转，真是出门不带脑子。

他掀开布帘，在范布疑惑目光中坐下。

“尚没问范兄家中还有何人？”

范布不疑有他，只当对方甩掉俩麻烦心情大好，才会同自己唠家常，便如实回道：“家母尚在，另有兄嫂二人。”

祈禁假装看沿途风景，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不知范兄今日回家，以后有何打算？”

范布叹了口气，神色颓然。“原以为能在洲试一鸣惊人，博取功名光宗耀祖，谁成想一败涂地。为供我读书，三人起早贪黑，四处做工贴补家用，可怜兄嫂至今没个新房。今番失败，我没法厚颜再依靠他们，回去后，看看能不能寻个私塾，做教书育人的营生。”

祈禁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范布歉意一笑，道：“提及伤心事，不免多说了些，扰了祈少爷兴致，望别见怪。”

祈禁摆摆手，表示不妨，没头没脑问了句：“不知范兄心中有何抱负？考功名做官又是为何？”

“值此神引阁祸乱朝纲，神子教歪曲世人理念，我辈读书人，哪个不愿匡正大道？奈何有心无力，只能自己臆想，做那杞人忧天之人。”

既然有抱负，那就好办了。祈禁清清嗓子道：“范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在瞒你，本不想对你说的，可经过这几日共患难，实不忍你蒙在鼓里。我事先讲明，你最好做个心理准备，哪怕此事会颠覆理念，也请保持冷静。”

见他说的郑重其事，范布洒然笑道：“前有卑塔奴，后又击杀红妖，再加上知道了六年前惊天大事的原委，早把胆子练肥啦！你即使说天要塌，我也经受得住。”

祈禁暗道如此最好，当下，他将王府提前开洲试的目的，以及被选中的八人身份一一道出。

在听闻此次洲试，不过是王妃为八人堂而皇之赴任的由头，范布张大了嘴巴，满脸难以置信。

末了，祈禁道：“我并非什么豪门子弟，仅是个借先父余荫的常人。此番上任，孤单一人，连个帮手也没有。若你不嫌弃，可随我同去寿夫亭，做个出谋划策的幕宾，总好过坐等遥遥无期的洲试。我祈禁虽没有匡扶正道之能，却有颗与神引阁势不两立的心，答应与否，你仔细想想吧。”

说完，他钻入车厢，留下范布怔怔出神。

作为天南郡最北城，丰谷县有着良好的交通条件。城中道路四通八达，每条路都极为宽敞，可供十骑并列而不拥挤。

入了城，见到熟悉街道，范布将心中烦恼丢掉，扬起马鞭，指着两旁楼阁，对初来乍到的祈禁解释：“天南郡物少人稀，除了几亩薄田，一件拿出手的特产也没有。郡内一切寻常之物，大到陶罐瓷缸，小到针线纽扣，都需从外郡运来丰谷县，再由此传向其余各县。看见这些徒有其表的商铺没？它们都是前任郡守建的，目的是想忽悠外地商人来投资。不过可别被它表面光鲜欺骗了，这些粉浆金饰的背后，都是不知存在多少年的破屋。”

挑帘打量的祈禁称奇不已，心下纳闷，问道：“既然穷成这样，为何还要将路修的如此大气？可得花费不少银子呐。”

“修路钱是路道司拨下的，该是王府授意。”范布简单回答一句，便出言问：“祈少爷可愿去小人家转转？”

嗯？！

对方如此邀请，可见招揽有门儿！

祈禁喜上眉梢，点头道：“上任文书时限为五日，别说去转转，就是住个一两日又有何妨？你先找个热闹点的街停下，我买些东西，去见令母可不能空着手。”

“祈少爷费心了，不必如此。”范布慌忙摆手。

“唉，客气啥？”眼角刚好瞥见个行人密布的岔路，祈禁叫道：“就那儿了！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

心中温暖的范布，在此刻终下定决心。勒紧缰绳将马停下，起身掀开布帘，面对正要下车的祈禁，一躬到底，言道：“蒙祈大人高看，小人范布愿追随左右！不过……”

他抬起头，微微撇嘴：“一亭之长，好像不足以有幕宾吧？”

祈禁哈哈大笑，见对方皮包骨头的瘦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期许，豪气道：“现在不足，可谁能料定以后怎样？！幕宾职位，算是我祈禁许给你的！”

说罢，扬长而去。

晌午后，马车进入张家集村。

祈禁打心眼里欣赏范布，出手自然也不小气。大包小包，又是鲜果，又是锦罗绸缎，塞的马车都装不下，只好又买了辆平车装载，拴在卑塔奴腰上。

平日里难见外人入村的村民孩童，皆从家中跑出，站在土堆裂墙下，好奇打量。

有眼尖者，发现驾车之人是范布，便高声喊道：“范老二！你不是去宿星赶考的吗？高中没有？” 也有村中憨妇，双眼冒光盯着后面板车上的东西，咂嘴道：“都说宿星满地金银，没一点破损的衣服，也会像垃圾般随便丢，如此看，果然不假！”

村民们探头愣瞅，交头接耳。

范布微笑着向他们摆手，没出言解释。

村中顽童对板车上的东西倒不感冒，唯独双眸放光盯着拉车巨汉，边在后面跟着，边打赌这家伙究竟是黑熊成精，还是壮牛变的怪物。

童音稚语由窗外传入，被他们奇思妙想逗乐的祈禁，从身后众多食盒中，取出两盒麻团酥饼，掀开窗帘，招呼他们过来。

谁知对巨汉毫不惧怕的小孩，竟对祈禁露出骇色，不仅不靠近，反放慢脚步。

“这几年神子教乱的厉害，耳濡目染下，他们对生人害怕的很。”范布安慰下祈禁被打击的心，才大声叫道：“鸡仔、刘二牛！不认识范叔叔了吗？”

十几名孩童中，一个年龄最小，脸上还挂有长长鼻涕的小家伙，闻言快跑几步，与马车平行。抬起又黑又小的脸，瞅着范布傻笑。

刚刚被打击到的祈禁，赶紧从车窗探出胳膊，把俩食盒递去。

在范布点头授意中，小家伙略显吃力的捧住食盒，便立足不走了。

后面孩童一呼啦围上，嚷嚷着大叫这里面是什么。

放下窗帘与心事的祈禁，笑道：“我小时也喜欢跟着马车跑，不过我那会儿的胆子可别他们强多了。别说人家给的，就是人家不给，见着东西吸引人，也敢直接拿走。为此，可没少挨家母痛揍。”

“祈大人现在，连最烫手的亭长职位也敢拿起，看来令母的痛揍没什么效果啊。”

祈禁闻言笑骂：“好好驾你的车，再多嘴，不带你去了！”

祈禁故意扬声：“范布，咱们去半里地外。”

马车应声而动，带着后面的卑塔巨汉，一溜烟窜出老远。

李灿紧随其后，掀开布帘的时候，下意识回头望了眼祈禁，面露疑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可偏偏没抓住，只好摇了摇头，当做自己多心。

祈禁没心没肺道：“祝李兄旗开得胜。”

李灿摆摆手，从马车跃下。

坐在车厢后方的祈禁，本就心烦气乱，只能靠数车外一晃而过的树木分神，回头又见他们剑拔弩张，把气氛搞得异常凝重，极为不乐意道：“二位，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咱们就到苍罗县了。一路行来，能与二位相识，小子很是荣幸。可俗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三人虽为东禹同枝，却各为其主，难免想法差异。待入了城，咱们就此分别，以后是敌是友全凭造化。”

“你父祈远受草屋密谋所累，称得上忠烈之士。”李灿拿眼看来，淡淡道：“现下宿星朝堂只分两系，一方是以天师昊阙为首的宗制派，一方则是以刘皇甫为瞻的草屋派。祈远因大义身死，你又为诛杀红妖出力，回去后，我定会如实禀报。别的不敢说，只念洛蒙的连枝之情，也可保你在赤羽平安无事。”

祈禁刚想张口道谢，却听涟雪以重重鼻音哼了声，不阴不阳道：“还保人家平安无事，也不知是谁在赤羽差点没命。”

祈禁眨了眨眼，开口道：“小子保证作壁上观，绝不插手。为防你们不信，我可先驶出半里地，在那儿等候胜出者。”

“如此甚好。”涟雪命范布停车，先一步下去。

涟雪脸都红了，第一次显出女儿态，垂首扭捏道：“都脏了，有什么好的……”

见两人说着说着跑题了，李灿干咳声，皱眉道：“你到底想站哪边？现下就给个准话！”

李灿恍若未闻，继续道：“祈兄身怀绝艺，又头脑精明料事如神，怎可屈就亭长之位？若有机会，我会当面将你之才，原原本本报于刘皇辅听，若他老人家有心栽培，别说小小郡守，便是做上三品布政使司又有何难？”

祈禁精神一振，抱拳道：“自认识李兄，我就有相逢恨晚之意，现下愈加舍不得与你分离。”

掷在二人中间的信封，依然孤零零躺在那儿。

现下马车驶离山道，踏上青石官道，走的很平稳。

“有名无实的官职有什么稀罕？”涟雪见缝插针道：“邬乐王手握雄兵近百万，麾下能征善战者众，兼又雄才大略，压根就不把神引阁放在眼里。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主王上已决定对神子教兴兵！那假代天子的旨意，在他眼中屁都不是！祈小子，你想想看，若我将你举荐给他，说不准就可混个参将当当，那可是实打实的掌兵职务！”

“哎呀！涟姑娘仙姿绰绰，倾城容颜让小子自惭形愧！小子斗胆一问，可否将您之前脱下的贴身衣物留下，做日后念想的同时，我必早晚三炷香供上。”祈禁肉麻恭维道。

把贴身衣服留给他？

苍罗县遥遥在望，进了它的地界，也就相当于跨入天南郡北户大门。

随着路途距离不断缩短，祈禁所在的马车内，气氛愈发紧张。

从天亮到现在，李灿、涟雪相互没有言语，一东一西靠着两侧厢壁，眼神都不往对方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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