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天

场中站着的，除祈禁、范布以及卑塔巨汉外，就只有杨德求一行三人了。

杨德求被祈禁身份所骇，惊的魂不附体，一时没有动作。立在身后的两名年轻人，可不像他见过世面，见周围人跪姿奇怪，像是见到了不得的人物，不由纳闷问：“红灵会是什么？熔橙堂卑塔奴又是什么？”

被他们一问，杨德求才回过神，悄声斥了句万要胡言，便带着二人抱拳弯腰道：“亭署司下吏缉盗杨德求，见过亭长大人！”

“什么？！”

祈禁猛地爆喝！

全身衣衫凛冽作响，赫赫威压卷向四周！

在众人震撼目光中，他面容扭曲，似是愤怒到了极点。狠狠将手中火把砸在地上，溅出火星无数，大骂道：“岂有此理，竟做这等事！我主昊阙天师为引渡世人，不远万里，由蟾栖岛来东禹，舟船劳顿，其苦谁知？！若非天师以身犯险，代替我等承受天罚，这世间哪里还会有人存在？！你倒好，不感恩便罢，竟还往上泼脏水，真真罪不可赦！”

一番充满感情的演讲，令神子教信徒义愤填膺，情绪被牵引下，他们跟着祈禁奋声高呼，罪不可赦四字响彻云霄。

果然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

自打来赤羽传道，福音使只会照本宣科，将半月兰经的内容念给众人听，哪有这番话给人的触动深刻！师祀被感动的两眼流泪，不管不顾跪倒在地，呼喊道：“护法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受的苦难，不及昊阙天师万一啊！”

说完涕泪横流不能自己，显然已病入膏肓无救了。

拥有一双及膝长臂的陈山，眉毛微皱，小声道：“怎么回事？！我听这位意思，似乎不打算救人！”

见场面混乱，那名拥有吓人身份的新任亭长，并未注意自己这边，杨德求面沉如水道：“神引阁红妖只会害人，何曾有救人一说？！这下可真的糟糕透顶，若他没来，咱们仨还可一搏，将其解救，可现在……唉！”

“你打算将她引渡？”祈禁盯着跪在自己脚前的师祀，脸色不善。

师祀没想其他，一个劲点头道：“不错，昨夜青祀夜梦神子，是他老人家亲口告诉我的。”

“哦？”祈禁眉毛一挑，诧异道：“昨夜我魂飞宿星，听天师讲经讲了一整晚，这事我怎么就不知道？”

师祀浑身剧颤，吓得额上冒汗，赶紧改口：“小祀……小祀当是睡糊涂了，我现在已记起，天师确没托梦。”

祈禁双眸一瞪，喝道：“那你为何要将这亵神之人引渡去？！诚心给天师添堵的吗？！”

信徒们见‘护法’生气，惶恐中再次跪倒，将脸死死顶着地面，全身抖成筛子。

“小祀不敢！”师祀磕头如捣蒜，脸上面具与地面相撞，砰砰作响。“是小祀糊涂了！这等人是没有被引渡的资格！”

祈禁满面厉色，这才有所缓解。转头看向杨德求三人，出言道：“你们先将这亵神之人带回，关入牢中，待我回去给其定罪！”

嗯？！

杨德求实没想到，此事竟峰回路转。他赶紧答应，也不去想对方之后会怎样定少女的罪，至少现在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能多活一刻是一刻吧！

三人将绳解开，把早已挣扎至无力的少女抱下。

护法大人开金口，众信徒哪敢反对？当下挪动身体，为他们让出条路。

目光追随几人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进入亭署内，祈禁才道：“青祀，你可知罪？”

师祀忙道：“知罪知罪！小祀妄图揣测神意，差点犯下大错！”

“你可知该怎么办？”

祈禁说这话的原意，是想亲耳听对方说出永不再犯之类的誓言。

谁知师祀伸手解下面具，露出张苍老的脸，双眸放光道：“小祀明白，小祀这便亲自向神子请罪。”

说完，他捡起尚未熄灭的火把，走入柴堆中。

瞬间明白此人要做什么的祈禁，心脏剧烈收缩，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人已疯狂至如此地步！

可现在，已冒充红妖身份的他，决不能阻止，更不可露出哪怕一丝可疑的神情！

大火弥漫，烧遍全身。

满头花白的老头，在熊熊火焰中，高举双手，脸上没一丝痛苦，反极为向往。

烧了约有两刻钟，期间祈禁不发一言，冷冷观瞧。待到木柴烧尽，只剩个黑枯骨架，他才道：“青祀已被引渡，成功前往神子处，你等把他凡身躯骨掩埋了吧。”

一直跪着的信徒们应声遵命。

心头沉重的祈禁，不再搭理他们，与范布以及卑塔奴，向亭署走去。

寿夫亭亭署极为破烂，除大门还算完好外，围墙都坍塌了半面，立在大街上，署内院落就可一览无余。

祈禁翻个白眼，心说就这样还要门干什么？

当下，一行三人懒得推门，直接跨过只剩两掌高的围墙，走了进去。

外面大街，神子教信徒捡起师祀骸骨，喊着响亮的口号，远去了。

祈禁与范布立在断墙内，默看这一切。

待他们全部消失于眼底，范布才慢慢开口道：“神子教之乱，祸起宫廷，乱在民心！难治！”

“呀啊！”祈禁面色扭曲，一拳击在身前院墙上，打碎数个砖块，怒道：“可叹堂堂亭长，所言竟没红妖有用！可悲世间蠢夫，辨不得真假善恶，直若傀儡行尸！你刚刚看到了吧，一个大活人被慢慢烧死，他们竟没任何感觉！麻木至此，其魂已死！”

范布知他是因不得不假扮最痛恨的红妖，而怨恨难平，又被刚刚师祀自焚行为所愤，以致乱了方寸。伸手拍拍对方肩膀，出言提醒道：“亭署缉盗，以及甲卒还在。”

将心情发泄出来的祈禁，呼出口气，甩掉拳上砖渣，自嘲笑道：“说句泄气的话，我现在有些后悔来寿夫亭了。”

范布不满道：“那我的幕宾之职咋办？”

祈禁瞪眼：“经过这么可怕的事，你还惦记着幕宾之职呢？！都说读书人胆小怕事，你怎得比我还淡定？”

“在其位谋其政，以前我只是乡村读书郎，怕事理所当然。可现下我辅助亭长，脑中只能想怎样解决各类事宜，已没空害怕。”

祈禁顿时肃然起敬，刚想夸赞几句，却发现对方两腿颤颤，与其所说的根本对不上。“那个……你裤子是不是湿了？是湿了吧？从刚才起就一直湿着的对吧！”

范布黑脸一红，干咳道：“只是尿急没憋住，不慎流出几滴，正常现象……”

亭署司有瓦房三间，一间被毁，一间用来居住，以往亭长办用来公的那间，则被当做吃饭的所在地。

杨德求等人将少女抱回，见其双眸半睁半闭，浑身发冷，嘴里还偶尔说些胡话，只好赶紧烧开水，冲了些姜汤。

祈禁与范布夸进这间满是霉味的屋子时，几人正手忙脚乱，端碗的端碗，捏嘴的捏嘴，往少女紧闭的嘴中强灌。

等他们忙活完，范布轻声干咳。

杨德求大惊，抱拳道：“属下见她人事不省，怕耽搁大人审问定罪，所以才……”

祈禁摆摆手，和颜悦色道：“什么定罪不定罪的，那都是说给外人听，你等可别当真。”

怎么回事？！

屋中三人均愣了愣，怎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如此好说话，也不符合红妖奸诈嗜血的名声啊！

知他们有误解，范布开口解释：“你们休要狐疑，祈少爷是为了救她，才演了那么一出戏。她怎么样，需不需要请郎中？”

正在这时，少女被姜汤所呛，咳嗽几声，苍白面色渐渐有了血色，双眼也有神许多。见屋中那么多人看过来，又有之前扬言自己罪不可恕的家伙在，差点再次吓过去。

杨德求心中大石落下，轻声道：“小黛，还不谢谢亭长，若非是他，你就要被烧死了。”

他救了我？

少女无法相信，她可是亲眼见到这家伙，被神子教乱民当神膜拜的！信徒尚且坏到如此地步，他岂不是要坏到天边去？

可杨大叔是个好人，自父母被害后，他便是天底下最关心自己的人，肯定不会说谎。

在众人注视中，名唤小黛的女孩儿，一言不发独自纠结着。

祈禁以为她尚未从阴影中走出，便对杨德求道：“你把小姑娘送回家吧，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同意的。”

“她哪里还有家啊！”杨德求叹气道：“小黛的父母是经营粮油作坊的本分人，只因没焚香敬神，遭……”

说到这他心中大惊，暗骂自己糊涂，怎得忘记对方红妖身份了！在他面前说神子教坏话，不是找死嘛！

斗大汗珠由脸颊滑下。

一眼瞧出对方心思的祈禁，随手把披着的红衣扯落，摊手道：“忘记说了，我与神引阁一点瓜葛也没有，护法什么的，都是在骗他们。当时情况紧急，我又没能力强行解救，只好出此下策。”

杨德求哦了声，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却依然疑惑问道：“可那卑塔奴是怎么回事？”

不用祈禁解释，早拟好说辞的范布开口道：“他是张家集村里的傻子，生来高大威猛，却没有心智。由于此人十分能吃，村里害怕早晚被吃光，所以乡亲们让我把他带出来。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还能有些用处，真是幸运。”

年少没心机的陈山与郑桃，咧嘴大笑，直说神子教那帮人真是群笨蛋，竟把乡村傻子当成神子座下奴，活该被耍的团团转。

在天南郡乡下，哪个村都会有一两个傻孩儿，有的痴痴呆呆，有的整日憨笑，也有像这巨汉般，生的粗壮威猛。范布这番解释，恰好利用村间风言，虚实结合下，虽不能完全除去人的怀疑，却也能让人生出可信的感觉。

那名之前对世间不再留恋，双眸空洞的女孩儿，闻言睁开眼，脸上泪痕尤见，楚楚可怜。

狠狠瞪她一眼，师祀躬身道：“禀护法，这牲口不敬神子，竟把洗衣后的脏水，泼向神论！青祀正要将其引渡上天，将由神子处置。”

祈禁哦了声，漫不经意瞅了瞅，突扬声道：“诸位善友都起来吧。”

师祀当先谢恩，才领着三百多信徒站起。

“刚刚见你要纵火，不知她犯了何事啊？”祈禁指着被捆在木桩上的少女。

带着狰狞面具的师祀也呆了下，却很快反应过来，上下仔细打量来人片刻，不信道：“你这小娃休要蒙人！你说你是神子座下护法，有何凭证？”

祈禁不慌不忙，抬起的左手一招。

“让一下，借过。”

祈禁微微颔首，眼睛瞟了下，淡淡问：“他们呢？”

“哦，他叫陈山。”杨德求先指着左方那人，说完又指向右边。“这位叫郑桃，都是亭署甲卒。大人来前，亭署只剩我等三人了。”

原先还一副高高在上举止的师祀，当先五体着地，激动中高呼道：“感谢神子记挂我等！神子教鹿鸠坛青祀拜见护法大人！”

三百多信徒也慌忙伏地，齐声高喊拜见护法大人。

范布从众多信徒中走出，身后跟着极为吓人的卑塔族巨汉。他的手一扬，亮出亭长铜珮，高声道：“奉昊阙天师真言，红灵会护法祈禁担任赤羽寿夫亭亭长之职，特命熔橙堂卑塔奴保其周全！”

熔橙堂的卑塔奴！

这一声用了真气，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原本疯狂的信徒们不由愣住，随后齐刷刷看向师祀，吃不准对方所言虚实。

无论师祀，还是杨德求，亦或周围三百众信徒，心中同时生出寒气。

在神子教用来传播的‘半月兰经’中，有一篇讲了这么个故事。大意是说，生于蛮荒的卑塔族，被冠以恶魔之名。恶魔为害一方，性喜食人血肉。为拯救劳苦百姓，神子昊阙孤身前往蛮荒，与恶魔搏斗，最终将其打败，并收为麾下奴。

在场的虽从没亲眼见过卑塔奴，可眼前这巨汉的周身特征，均与半月兰经书中描写一致！可不就是最好的凭证了吗？！

“敢阻止神子教引渡凡人？！快！把这亵神狂徒抓住，挖出那双被凡尘蒙蔽的眼睛！”师祀指着来人大叫。

周围三百多神子教信徒，个个眼睛发赤，疯了般涌过来。

手持火把的祈禁，左手轻扬，甩了下披在身上的红色外衣，喝道：“放肆！红灵会护法在此，你等还不快快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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