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顷刻，琴声如初升旭日，照耀大地，由光明而渐至磅礴，正合《楚辞》“东君”的意境。

顾绛怜和申连熠都是识音之人，闻此琴曲，不由双双露出惊异的表情。

他二人心知，只怕为“东君”谱曲的琴师再世，也不及眼前这貌不惊人的少年。

“舞得好！弹得好！”场上戛然而止，场下唯一的观众申连熠突然抚掌大赞。

舞是万金难求，琴亦是。

顾绛怜有些微喘，她正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抚琴的少年，口中喃喃道：“这般琴技，便是墨凰姐姐也只能甘拜下风啊！”

自言自语完，她不无疑惑地道：“殷公子如此大才，怎地在这洛都城内籍籍无名？”

她说籍籍无名，却是抬举殷眠齐了。

坊间将这不争气的殷家小公子，同当年那位“御前失仪”的嫡长女殷眠玥一道，被列做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在她看来，就算殷眠齐不似长房那般屡建战功光宗耀祖，就凭这一手天上有地下无的琴技，当个风流名士，还是不成问题的。

也不至于被传得那样不堪。

眼见顾绛怜生疑，眠玥面色不改，心中却暗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洛都城有那么多纨绔公子哥儿，齐表哥怎地名头就特别响亮！

想归想，她起身回自己的桌案前，淡淡一笑：“是姑娘舞得好，便觉得这与之相合的琴音也好，在下不过信手而弹，两位谬赞了。”

顾绛怜听他如是回答，心知这少年必是有所隐瞒，便不再追问，只道：“公子谦逊。”

说完，就转身回房换衣服去了。

不多久，席凤楼的点心送到，今日的招牌是如意糕、玫瑰酥和栗子饼。

三人围坐吃茶，申连熠和顾绛怜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且多是这软语温柔的女子，轻怜蜜意地问询着申连熠近来的日常。

看上去，名满天下的绛怜姑娘，竟对这不得志的申家后人用情颇深。

既然插不上话，眠玥倒乐得埋头对付面前的栗子糕。

从始至终，申连熠都未向旁边的眠玥处扫去一眼，却看似无意地将碟子中的栗子糕全部拣到“他”面前。

这个细小的动作，眠玥没留心，顾绛怜却注意到了。

她潋滟的水眸朝埋头吃东西的少年转上几转，想要说点什么，到底却忍住。

申连熠将请客的地点设在这洛都城有名的青楼中，却只喝茶吃点心，除去绛怜姑娘的惊世一舞，倒也不再有别的要求。

可对跑腿的龟奴和顾绛怜身边婢女的打赏，却是出手阔绰，将一众人等哄得喜笑颜开。

见他如此，顾绛怜吃吃笑着嗔道：“我这又不是缺银子，你难得来，何必如此破费，倒是见外了。”

少年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道：“正是因为来的少，我又是个存不住银子的，不如花在你这里。”

眼见顾绛怜正低着头红了脸，茶足饭饱的眠玥却突然抬起头来：“不如咱们下次约到席凤楼吧，绛怜姑娘可愿赏脸？”

她想得倒也简单，席凤楼是自家馆子，仅是吃饭的话，不仅菜色要比这里好上很多，更无需打赏。

也是体恤申连熠时常银钱短少。

对于眠玥的提议，顾绛怜十分感兴趣，竟是颇为向往地道：“要去要去，我还从未上席凤楼吃他们新出炉的点心呢，每次送来以后都凉了。”

其实席凤楼到揽翠阁不过半个时辰的马程，跑腿的小奴会带上保温的盒套。即在厚实的棉布套里，装着只一尺见方的锡盒，布套与盒子之间，再塞满保温用的棉花和蒲草。

但令观者莫不屏住呼吸，心生感叹：这实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一曲终了，顾绛怜旋动的身子在最末一个音符处堪堪止住，长长的水袖却如落英般徐徐坠地，露出她光洁柔美的脸蛋和灿然生辉的双眸。

琴声缓，她慢移轻摆，身姿款款，柔弱无骨；琴声急，她动如旋风，疾转腾跃，风云叱咤。

进退间，绯红的水袖漫天飞舞，却丝毫不显缭乱，而是形舒意广，娴雅从容。

大射燕、斜探海、小五花、落卧鱼……这些姿势在她做来，如行云流水，美奂美伦。

万事俱备，顾绛怜突尔朝踞坐案后的少年道：“阿熠，有舞不可无乐。你笛子吹得最好，不如就同奴家相合一曲？”

美人主动相邀，申连熠却只是低头去拨杯中的茶叶，口中淡淡道：“我今天没带笛子，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用别人的笛子。”

见他拒绝，顾绛怜蹙着眉自语：“眼下我的琴师已被客人叫走，揽翠阁中，数南楼的墨凰姐姐琴弹得最好，可她也不能到绛仙居来为咱们伴奏哇，这可如何是好。”

普普通通的调子被眠玥弹得摄人魂魄，顾绛怜按捺下初聆妙音的激动，合着乐声舞动起来。

只见她长裙曳地，长袖却似流云般挥舞。

“屈子的‘东君’，公子可弹得？”

眠玥点点头，不再应答，而是低头拨弦。

眠玥自进到这座楼子便一言不发，此时却轻声道：“在下倒会弹几首曲子，顾姑娘如不嫌弃……”

“绝不嫌弃！绝不嫌弃！”有人主动应承，顾绛怜自是喜上眉梢，未待眠玥讲完，便急忙截过话头。

倒显得她多心。

好在顾绛怜须臾便换完装出来，她仍穿着那件蝶纹束衣，只将外衣换作绯色的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更显得身段婀娜，面如芙蓉。

说完，她让人搬来自己的“临渊”琴，到眠玥跟前做了个相请的动作。

这顾绛怜虽是风尘女子，吃穿用度却极为讲究，连带她这架古琴，都堪称上上品。

眠玥随手一拨，即知这“临渊”琴实不输她夏竹院中那架，当即正襟危坐，口里问道：“姑娘要跳哪只舞？”

望着他黯然离去的身影，顾绛怜又吃吃笑了一阵。才自去内间更换衣鞋。

兰泽不在，眠玥觉得，自己同申连熠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古怪。

近来，她总有被申连熠盯着的感觉，一转身，却又看不出任何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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