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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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却什么事都没让他碰,反倒父子二人整日价地涂描丹青、垂钓下棋。

刚开始,兰泽倒没多想,只以为自己离家太久,老爹这是思念儿子的缘故。

在家关上几日,他将松平发生的事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欠眠玥一个道歉。

端木放渊将自己从年少到现在,所有心计手段、阴谋阳策都统统说与心爱的儿子。

直到夜幕降临,兰泽才将所有发生过的事如聆天书,满脸懵然地听完。

其中种种匪夷所思、石破天惊之处,他除了瞠目结舌,竟是半点话语都说不出来。

到那时,兰泽才晓得,原来他自负聪明,却是不及父亲万一。而他白水鉴心的性子,也要仰赖父亲的护佑。

在这以前,他是怎样蠢到认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的?

乱世求生,世家有世家的方式,治世中兴,世家亦有世家的立场。是非对错,又岂是某一人抑或某一时能够轻易评定的。

无非成王败寇罢了。

坦诚过后,端木放渊哂然笑道:“我这一生,为了能娶到你娘,做过许多错事。可是,就算重来一遭,同样的事,我还是会做!”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脸上映着远处灯火的微光,看上去沉静自然、无怨无悔。

望着难得剖明心迹的老爹,兰泽泪水滂沱,他突然觉得,自己总是嚷嚷着喜欢别人,实际上,付出的也不及父亲万一。

“您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不是朝廷已经掌握到足够的证据,舅舅……陛下他要灭咱们端木家?”不至于听不出话中的端倪,兰泽抹着眼泪道。

“那为什么您还不逃走?”为什么,要乖乖地留在府里等死?

男子叹息一声,怜惜地去揩儿子的泪水:“逃?往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端木家世代清贵,我这不肖子孙,还不至于难看到抱头鼠窜、苟且偷生的地步。再说,上头要对付的人是我和端木家,你自小得那位青睐,他或许会放你一条生路。你母亲是长公主,又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应该也能够保住性命。”

只要他们娘俩还活着,他便于心足矣。

至于端木放渊自己,他一生算计,虽然得保整个家族度过乱世,却终令大厦倾覆,早就存下以死谢罪的念头。

“不,爹爹,我不要你死!”兰泽惊恐地抱住父亲手臂,慌不择言地道:“我们一起逃走吧,还有娘,她会原谅您的!大乘不安全,我们可以去楚方,我认识一个人,他肯定会保护咱们……”

他明明知道,父亲是那种固守世家体面的人,却还是抱着一丝期盼苦苦哀求……叫他怎么眼睁睁看着老爹去赴死!

这个略不世出、以一己之力谋算得乾坤倒转、尸横遍野的男人,是自小握着他的手描红绘绿,是教会他背诵“峻岭仰止,景行去处”,是再忙也要陪他钓鱼、是表面反对他学医实则一直帮助支持的父亲!

他曾经以为的,天底下最最完美的父亲!

“为什么要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些?你明明知道我同司连熠……为什么你要独自扛起这一切?”任自己费尽唇舌,端木放渊也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到最后,兰泽只能绝望地拉着他问。

“泽儿,”端木放渊摸着儿子悲痛欲绝的脸,终是放柔了语调:“你和我不同,你不需要手染鲜血来守护整个家族。你同太子要好,这也没什么不对,至少在我身死以后,可以有条退路,不必为家族陪葬。这一生,或许我做的错事实在太多,可我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能干干净净地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我这辈子做不到的,你都能替我做到……这也是一个做父亲的私心吧。”

“还有就是,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你娘。”留下这句话,他终是踏着浅浅的月光,独自踱步离去。

在即将到来的人生惊变前,兰泽背倚石墙,哭得几欲昏厥。

他出身于大乘最好的家庭、自小尊贵无匹,几乎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却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亲踩着地狱的尸骸,为他谋求来的。

他始终,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下。

如今,这个祸国殃民而又舐犊情深的男人就要永永远远地离他而去。

从此以后,他会亲眼看着这百年巨族化为乌有,曾经的似锦繁花变得迅速凋败,甚至于,失去他生命中那些至亲至爱的人……

大厦将倾,他才知,自己远并没有想象中洒脱和坚强。

天明以后,旭日升起,整夜无眠的兰泽早早起床,亲自到厨房张罗父母偏爱的马蹄莲子粥、金丝酥雀和芝麻卷,再若无其事地与他们共进早餐。

接下来的几日,他更是足不出府,寸步不离地陪在父亲身边,和他一道描绘山水、品评古物。

这样的美好安详的生活,似乎自他长大以来,还是头一回。

在即将到来的“刑期”前,他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哄得父母开心,可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命运的进程。

五日过后,司连熠带着大内侍卫和为数不少的御林军,将靖远侯府团团围住。

看到当先那位紫冠银甲的将军,兰泽只是将眉一皱:“怎么是你?”

他父亲端木放渊回头望了望,却道:“是他更好。”便又拈起黑子,轻轻落下。

彼时,兰泽正与父亲对坐弈棋。四方的青玉盘中硝烟正浓,而廊下那些被甲执兵的武士,则是神色不善。

好在司连熠颇有耐心,等到他们一局方毕,才示意宣旨的小黄门传达圣意。

和端木放渊料想的相同,司南翊赐下鸠酒一杯,要他即刻赴死。三族以内,或死或流放。晋阳长公主和世子因不涉其中,特赦其罪。

只不过,司南翊的意思,却是要长公主与靖远侯当场合离,端木兰泽削去靖远侯世子封号,自即日起从母姓,改作司兰泽。

听到这样的旨意,端木放渊面带微笑,平静地接下那道明黄的卷轴。

兰泽跪在父亲身后,表情无惊亦无悲,而他母亲司南雁在看见另一位小黄门捧着的鸠酒时,则仪态万千地请求太子殿下,让她单独与侯爷话别。

人之将死,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在所有人都陆续退到门后时,端木放渊对着擦身而过的司连熠小声道:“你知道么,莫说你父皇不会允许你娶殷家的女子,就是你今日当着泽儿的面来赐本候毒酒,以殷家那丫头的心性,此生也绝不会原谅你!”

说完,他面露笑意,施施然跺回屋子中央,再不理会身后的诸般纷扰。

端木放渊最后的话,无异于一盆冰水,将本就强自镇定的司连熠扰得更加惶惑。

可如今骑虎难下,再怎样,他都必须咬牙支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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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闻此言,兰泽的第一反应是大惊失色。他了解自己老爹,知他不会以这样的大事来开玩笑,便急忙追问缘由。

也是那天傍晚,父子两人立在这个偏僻的花园角落,展开此生唯一一场毫无保留的对话。

他的秘密入口,是什么时候被老爹发现的?

正在兰泽耸拉着脑袋等待训斥时,却听平日里絮絮叨叨的老爹平静地望着他道:“爹爹大限将至,你也不留下送我最后一程么?”

父亲在夕阳下的眼神,兰泽终其一生都难以忘却。

可是箭已离弦,又怎能回头?

望着女子手持令牌头也不回的背影,司连熠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似乎要被风化去。

没有他的命令,所有人噤若寒蝉地守在门外,任谁也不敢踏入殿门半步。

像从前那样,他照例选择在晚膳过后,父母散步消食的当儿偷溜出府。

然而,当他才从花园西角的墙洞下钻出时,便见刚刚还在湖边的父亲,正端端地立于眼前。

自从并州回来,兰泽便总觉得不对劲。

只去过一次医庐,就被父亲以家族事务繁忙为由,将他留在府里帮手。

“是啊,这件事谁做都可以,为什么非我不可?”暮色降临,司连熠独自站在没有烛火的房间,很久之后,才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多少人羡慕我得了好运,能够入驻东宫,得拥天下,又怎知,刀尖上的路,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出手无回。”

也正是如此,他才更加执着地想要站在那独一无二的位置。

她通身散发出的寒意,胜过边塞最冷的冬天……

这一次,他才真真切切地品尝到覆水难收、魂飞魄散的滋味。

只等着有朝一日,他能够手捧天下,再以此来获取女子的原谅和倾心。

他一定会!

当是时,他们口中的那个人,也困在幽幽冥冥的黑暗中,被人生的无常与巨变,折磨得气息奄奄。

“阿竹你!”虽然早有受她责难的准备,司连熠却没想到,女子竟然决绝至此。

他大骇之下,只想上前拦住对方,道歉也罢,低头也罢,总归是要哄到她回心转意。

却见眠玥后退两步,避开男子急急靠近的身子,摊手道:“我要进靖远侯府,给我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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