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他竟然，丝毫岁月的痕迹也无。

发现女子眼中的疑惑，季原拍拍她的肩，温言道：“回头再说。”

他话音刚落，一路寻来的太子司连熠也带着贴身近卫赶到。

只见他陡然扬掌，竟是要越过眠玥，直接拍向她对面之人！

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卷起平地狂风，紫袍的男子却拦腰揽过少女，蜻蜓点水般向后一纵，竟是借他之势，轻飘飘地退入梅林。

所有人都无不惊讶地发现，沉雄的掌力如滴水入海，被人无声无息地化解完，而对方动作并不迅疾，却于瞬时就不见了踪影！

“搜！”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司连熠率先追了上去。

可是，在这片不大的梅林里，任凭他们掘地三尺，都难觅刚才那二人的行迹。

到最后，东宫侍卫长只得硬着头皮，对脸色青黑的司连熠道：“末将无能，请殿下恕罪！宫里守卫森严，他们未必就能跑得出去。末将这就去通知御林军统领……”

这桩事情在他看来颇为古怪，那位“广大人”不过与小宫女站着多说了几句，殿下就突然变得如此震怒，甚至搬出“私会”的名头。

他虽不解，可身为太子近卫，势必得为主子分忧，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将那二人抓回来再说。

侍卫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司连熠冷冷地打断道：“今日之事，尽都给我烂在肚里，若是有谁敢吐露半分，定斩不饶！”

说罢，便掉头朝主殿奔去。

话说当时，眠玥二人借枝叶掩身，几个弯拐过后，季原伸手探向身侧一株枝干灰白的老梅，离脚下不远的地面，则赫然现出个数尺见宽的洞口。

季原先是仔细听了听里面有无动静，这才拉着眠玥纵身跳下。

触到铺满干草的地面时，头顶的洞口自然合拢，季原掏出怀里火折，轻车熟路地在狭窄的甬道中前行。

看得出，这里废弃多年，却仍然畅通无阻，不到半个时辰，就抵达终点——午门附近的某个深巷里。

种种迹象可证明，这是一条鲜为人知的密道，走完全程，连季原都若有所思地道：“他们竟然还没将这条暗道给填了。”

眠玥则好奇地问：“皇宫里有多少这样的密道？”能够这样快地脱身，她也颇为意外。

“不多，我所知道的就此一条。恐怕从今以后，这里也将作废。”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今日的行迹，迟早会传到熹皇耳中。

二人身上的服饰十分打眼，好在蓝樱留下的马车还在附近，青毡一遮，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回到碧落苑，眠玥吩咐家丁打开久闭的秋菊院，自己则步履轻快地在前引路。

从坐上马车到踏进这座大苑子，季原一路都在琢磨着，怎样才能委婉地告诉对方，自己尚有地方可去，不必住在她家。

刚开始，在女子雀跃的情绪下，他几度将话压进喉咙，直到走入这座名为“秋菊”，实则只有两株巨槐的院子，他才动容地停下脚步，什么话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眠玥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去看男人的眼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点一点，将这里变得与曾经的钟山院大致相同。

就是期盼着有朝一日，她的大人，能到这里来喝喝茶、听听琴。

原以为，她的这个希望，这辈子都没有实现的那天，却突然就能得偿所愿。

老天诚不负她，等了这么久，他居然，真的出现在此地，出现在她一直为他备好的院子里。

这怎能不叫人欢喜！

信步入内，但见玄关处摆着水墨昆仑的大幅屏风，就连全套的黑木家私，都是依照当年的位置摆放。

站在这间“特殊”的屋子里，想象他的小丫头在自己“身死”过后，仍然坚持守着回忆的样子。

此时此刻，季原的情绪，又岂能浅薄地以感动来形容。

是他低估了他们之间的羁绊啊！

默默地将这身“借来”的官服换下，青衫磊落的男子，缓步走进院子西角的小木亭里。

这木亭也像是“挽澜”的缩小版，左右以劲健的笔力题着“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的句子，与挽澜亭上的“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一同出自五柳先生的杂诗。

而这一句，又更能贴合思念故人的心绪。

木亭中摆放着一应琴台茶具，添碳的紫衣丫鬟侧过脸，却是惊得差点打翻手中提笼。

“太傅大人……季大人……是您么？”她嘴里不住喃喃，一副想将男子仔细瞧清楚却又不敢抬头的模样：“紫珠没有眼花吧……”

“你没有看错，紫珠，这里有我打理，你回去歇着吧。”季原还未出声，亭外的眠玥已经率先作出回答。

换上绯色细锦长裙的女子款款步入木亭，将伏倒在地的近身丫鬟扶起，并小声地安抚着她。

任谁见到这“归来”的旧人，都会有此震惊的反应吧。

好不容易将紫珠劝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眠玥这才坐下，将烧开的热水倾入茶壶。

注视着娴熟而沉静的女子，季原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这些天的避而不见稍作解释：“我原以为，你和太子殿下交好，似我这样的‘故人’，见到反为尴尬。”

既想回来瞧瞧他的小丫头，又不愿打扰她平静的生活，这边是数日以来，季原矛盾的心情。

“我跟太子……我们以前是朋友，就同兰泽一样。只不过，前些日子，我与他划清界限了。”对于男人的歉意，眠玥心平气和地道。

他坐在她为他准备的亭子里，喝着她为他沏的茶。眠玥现在心情畅快，便觉得，老天让她重遇此人，只要不再错过，早些迟些，又有什么关系。

提到兰泽，季原似乎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与太子决裂的话了。小丫头一贯爱憎分明，必然不能忍受司连熠的做事手段。

想到司南雁殉夫，季原十分黯然，也不再追问那些复杂的原因，便又继续道：“我早已不是大乘的‘太傅’，从此以后，你便随兰泽他们，唤我‘子先’吧。”

眠玥红着脸点点头，却是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接下来，季原将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简单陈述出来，却引得眠玥瞪大眼睛，连连喟叹命运的离奇，也懊恼自己马虎大意，当年竟至于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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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连熠忍着怒气一步步靠近，凤眸更是变得幽深难测。近在咫尺之时，眠玥突尔仰起头，用一种彼此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们走吧。”

这话立刻便将司连熠点燃，他咬牙切齿地想，大内重地，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

“‘广大人’，你好大的胆子！”司连熠心中清楚，真正的广绪平，绝不敢以这样的眼神直视他，更何况，那人面前还站着再熟悉不过的女子。

如果说上一次他还能自欺欺人地不去猜测对方身份，那么今天，他便完全能够肯定，眼前之人，必是那位“死而复生”的季太傅无疑。

这两人，竟公然到御花园里私会，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眠玥因为奔走太疾而发钗松落的模样，他扳过少女身子，打散发髻，为她重新梳理。

明白男子的意图，眠玥红着脸自怀里摸出把黄杨木梳，赫然正是当年蜀山峰顶的旧物，季原微微一愣，轻轻接来握在手里，有些恍神地为蹲下的少女绾发。

自己怎么会怀疑呢？小丫头和他，本来就有着比血更浓的联系啊！

两人亲昵的动作落入后者眼中，一时之间，司连熠分不清自己是惊是怒，便想也不想地沉声喝道：“大胆！”

背对他的“宫女”并没有转过身，而身穿御史官袍的男子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当美中带俏、似喜还嗔的脸缓缓转向他时，便是季原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仙姿佚貌，实乃他生平所仅见。

而在眠玥眼中，她的大人，虽说清癯了些，却还是数年前那副容貌，一双眸子益发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双手灵活地左牵右绕，不多时，一个简洁娇俏的发髻就已在他掌心成型。

这是他第三次为她绾发，从并州初遇到现在，他的小丫头，也终于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记得初见她时，遭遇那样悲惨的事，也不见她掉半滴眼泪。如今不过别后重复，她都能哭到这种程度——他哪知眠玥失而复得的心境。

好不容易等她放手，季原很自然地抬手帮她擦拭眼泪。

不同与以往的是，他再也没有生离死别般撕扯的心绪，当此风轻阳暖的梅林旁，突然生出天长地久、静好缠绵之意。

却原来，活着，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情。

“好啦，转过来叫我瞧瞧，好看不好看。”将白玉的发钗簪上，季原故作轻松地道。

确定这个人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眠玥越想越委屈，手臂更是越收越紧：“你回来……竟然都不来找我！”

明明是无法形容的喜悦，她却泪流不止，大有将人淹死的架势。

“小丫头，莫哭莫哭。”季原见她如此，颇有些手忙脚乱地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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