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重逢
徒留吴征合立在原地，整个人似被烈火炙烤，又如置身冰潭。
他没有眼花，更没有看错……这个人，他活过来了，他回来了！
玉衡殿中，在一片热闹欢腾的气氛中，司南翊一盅接一盅地喝着酒，他向来千杯不醉，如今不过两三壶入喉，竟有了微醺上头的感觉。
想起回忆中的人，司南翊忍不住朝御史的位置看去，奇怪，这个惯爱溜须拍马的东西，怎不过来敬酒！
他这一眼，恰恰与某道凌然无惧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人姿态轻松地踞坐于案后，即便不与人寒暄，也并不显得孤傲。
收到最高处投射来的目光，“广绪平”将酒斟满，遥对着龙椅举杯道：“陛下，祝您多福多寿，江山永固。”
下一句，他又分明看见，那人双唇开合，无声地朝他道：“南翊，这杯酒，就当做实现我的诺言了。”
从今往后，咱们关山万重，再不相见！
司南翊惊得踔身而起，惶急间竟打翻身前御桌，使得果盘酒水淋撒一地，如此突兀的响动，自然引得四周瞩目，胆子小的人更是立即伏跪在地。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什么，一时之间，尽都噤声不语，连丝竹声都暂停了下来。
只有假装埋头喝酒，实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吴征合，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白又如何，这个秘密，事关他的身家性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露出半丝口风的！
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大殿里，司南翊几乎是立即想要跨到那人面前，好确定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觉。
然而，刚刚还举杯相贺的男人，却于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真如梦幻泡影。
发现座位已空时，高高在上的帝王，已然收势不住地迈步下阶，在看清那里确确实实无人之后，他才颓然地止住脚步，愣怔地当堂而立。
“皇儿，你怎么啦？”却是他近侧的邹太后惊问道。
司南翊缓缓转身，在众人莫名紧张的目光中，他才自觉刚刚的行为有多反常。
这是把大家都吓到了吧。
司南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转身走回重新扶起的御案前，有些疲惫地道：“无事，儿臣吃多了酒，有些不舒服，恐怕要提高告退了。”
这样的解释虽然牵强，却足以令这满堂上下，尽皆落下心头大石。热闹的气氛复又回归，只是敬酒的人，便都有眼色地放慢节奏。
邹太后闻言，也是悄悄儿地松了口气，她关切地对着司南翊道：“酒多伤身，皇儿国事操劳，要好好保重身子。哀家这就着人准备醒酒汤，你先回宫休息吧，这儿有太子看着，没什么不放心的。”
是啊，他站得太高，没人看得到他眼中燃起又熄灭的火光，不过太后说得对，他确实需要休息了。
熹皇退席以后，寿宴由太子接手主持。
在过去的几天里，司连熠接连失去最好的朋友和深爱的女子，当此寿宴之上，实在难以露出真心的笑容。
是以，眼见明黄的身影消失，他也不再挂出那副强颜欢笑的表情，只淡淡地接受下面的敬酒。
气氛陡然一变，就连最能热场的近臣，也挽救不了这急转直下的盛宴，内务府总管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将后面的节目提前或是干脆取消。
眠玥进殿之时，司连熠并没有立时发现，直到她遮遮掩掩地四处抓人打听，身着宫婢服饰的女子，才终于落入太子眼中。
看到女子出殿，司连熠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编出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哄得太后点头应允，这才步下玉阶，疾步走向眠玥刚才出现的地方。
“方才的女子去哪了？”太子亲自发问，周围的内侍宫女们自是呼啦啦跪下一地，然而，却无人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正自不耐烦地皱眉间，人群中有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道：“应该是……御花园吧。”
没有继续，前排胆大的抬起头，却只能看到太子殿下消失的袍角。
这些贵人们，今天都是怎么啦？有人擦着额头的冷汗想。
假扮成“广绪平”，于进殿之前遇到吴征合，后来又在酒宴上隔空敬酒之人，正是今年正月才刚刚“醒来”的季原。
能够死而复生，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事。等将身边的一应事宜处理完，他才有时间亲上洛都，瞧瞧当年的故人。
司连熠猜得没错，洛都城外，于危急之时出手搭救的，正是刚刚经过的季原。
而“溶月阁”上，以一斟明珠换取眠玥雅奏之人，也是他。
从玉衡殿出来，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御花园北面，栽植着大片梅林的“留园”。
这个时节里，梅花早已凋谢，而果实尚未成型，只有一大片枝干虬劲的梅枝，郁郁葱葱地生长着。
他还记得，攻下洛都那年，司南翊兴致勃勃地拉他来看闻名遐迩的大乘皇宫。
御花园的这处园子，已在早前的战火中变得光秃残败。司南翊问他，若是将这里重新修整，应该种点什么才好。
他那时随口答道，种梅树吧，冬天可以赏花，果实还能够酿成酒，留到秋天的时候慢慢喝——他其实对赏花没什么兴趣，司南雁有个酿酒的绝技，等长出梅子以后，他就有口福啰！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一切消逝得那样快，让他几疑是场大梦，只有眼前这片梅林，真实而感怀。
只是不知，这些年中，赏花的是谁，摘下梅子的又是谁？
算一算，他来洛都已有些时日，见完司南翊，也该计划着回去了。
只是，殷家的小丫头那边，他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是见，抑或不见？
她身边有太子那样的良人，应该不记得自己这个“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想不到，终究还是相忘于江湖啊……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耳里传来女子提着裙裾奔跑的声音，皇宫向来奉行的是慎言缓行，他有些意外地转过头。
粉蓝宫裙的高挑女子直接扑进他怀里。
“大人，大人……”馥郁柔软的身子不由分说地欺近，滚烫的呼吸贴着颈窝，一起一伏，都是灼热的味道。
不必低头，季原就能立即猜出，这个微微颤抖着，却将自己紧紧抱住的女子，便是他的小丫头。
她该有18岁了吧？这么多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软香入怀，迫切的呼唤就在耳边，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却丝毫也不意外地任她抱紧。
现在看来，自己先前的顾虑，还真是可笑。
眠玥的心时而如惊涛巨浪、时而又宛若山高月小，她贪恋地蹭着男子的脖颈，这是连小时候都不曾有过的亲昵举止。
青竹的气息萦绕鼻翼，心安的感觉一如从前。她知道，天地之广、人世之繁，能够给予她这等感触的，唯有他。
是他，她的大人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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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错，他不后悔，他只是……有点儿寂寞。
于此众星拱月、三千繁华中的寂寞。
意识渐而模糊，回忆却很清楚。他记得，有人曾说，等他过整寿的时候，会好好陪他喝酒。
这么多的人环绕着他，还有更多人匍匐在他脚下，可是，他们之中，没有南雁，也没有那个他想要与之共醉的人。
伤心么？不！这一切，他早就预料到了。
他本是看也不看，就知道与他相撞的人乃御史广绪平。吴征合同朝中的泰半人一样，都有些瞧不起这为人浅薄，又兼没有后台的广大人。
更何况，吴征合比谁都清楚，这人是因何而被提到仅次于他的位置上的。
他以军功擢升，数年来兢兢业业，从不敢有违上意，才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南雁刚死，他本是不愿参加什么寿宴，奈不过后宫一再恳请，后来又想，能够光明正大地找个地方喝酒，倒也不错。
可是酒入愁肠，未必就解得了忧。
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当年太庙之中的冒牌货，然后，将所有即将出口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吴征合什么都说不出，“广绪平”却含蓄地笑道：“吴大人，别来无恙啊。”说完，便施施然越过他朝内殿走去。
这个人，就凭生就那张脸，便能够飞黄腾达，实在是岂有此理！
吴征合正愁火气无处发，正欲好好地训斥来人，一抬头，他突尔愣住了。
他身边的侍卫倒是眼尖地瞧出，对方比他家大人的品轶要低，一声“大胆”正要低喝出声，却见那身穿御史官服的男子似笑非笑、毫无畏惧地直视过来。
比侍卫更为吃惊的，还有怒气未消，一张脸却突然凝固了的吴征合。
这“广绪平”看着和平常相同，但却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对上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吴征合于瞬间就明白过来。
这是一双，广绪平绝难拥有的眼睛。
吴大人最近都在整理靖远侯府的案子，没日没夜地忙碌不说，却每每不得上意，几度沦为熹皇陛下和顶头上司的炮灰。
熟悉吴征合的人都知道，这几日，务必得绕着点他走，免得一不小心踩到雷，平白做了人家的出气筒。
然而，刚刚转过回廊，就有不长眼睛的人径直撞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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