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朝中山雨欲来的紧窒，却并未影响到民间的喜乐气氛。

但见洛都城内，家家张灯结彩，老百姓们都放下营生的活计，忙着准备即将到来的拜月仪式，以及合家欢聚。

与往年不同的是，殷家大大缩减了中秋家宴的规制，似乎要将韬光养晦发展到极致。

自方诸回来，她便察觉到，皇家派出暗卫守在碧落苑外，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

对此，十二星辰有人提议，将这些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但眠玥以为，皇帝此举，不过是想要得知季原的行踪。

眠玥自己是不用忌惮任何人，可洛都城里还有娘亲和大哥，即便殷家因她而受连累，也是女子不欲见到的局面。

这种情形下，眠玥决定装聋作哑，日常起居一切照旧，与苏锦城的来往信件则交由娵訾，她精擅易容且为人谨慎，要想瞒过暗卫进出碧落苑也不是难事。

至于今日这中秋夜么，马车穿过数条街巷，终于停在某个不起眼的院子前，眠玥拎起事先装入保温盒套的菜点，笑吟吟地朝紫珠脸上一刮，便转身没入渐起的暮色中。

许是这些天的循规蹈矩，负责盯住眠玥的人多少有点放松警惕。而她轻功高绝，全力奔驰之下，瞬时就将身后的“影子”甩了个干净。

这一下事发突然，一干人等只有眼睁睁看着女子消失，任务失败，等待他们的责罚可想而知。

确定没有人再跟上，眠玥抿唇一笑，心下畅快地道：各位尽忠职守的暗卫大哥，姑奶奶今晚不奉陪啰。

潇洒地朝身后挥一挥手，便径直向着靖远侯府的方向而去。

今天是中秋，万家团圆的日子。

仅次于除夕的中秋宫宴笙歌鼎沸，老百姓家中喜气洋洋，整座洛都城，怕是找不到比靖远侯府更加冷清的地方了。

父母离世以后，兰泽被软禁在这个从小生活的院子里——以他爱往外跑的性子，怕是多少年待在家里的时光都比不得这足不出户的数月。

一朝跌落云端，他的世界，从众星捧月变得只剩下水笙一人。他每日作画，为父母诵经超度，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正好将这些年行医的见闻经验著录成册。

不让自己闲下来，便不会去想孤独这个事情。

可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不孤独。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更是只有可着劲儿地折腾自己，才能忘却那难言的滋味。

将临时充任祠堂的东厢仔细擦拭和打扫，给院子里栽种的草药浇水除杂，把柜子里的医书搬上房顶晾晒，爬到最大的紫荆树上打了个盹，而后下得树来又发了一阵子呆。

将主子反常的行为看在眼里，水笙双目含泪，却努力挤出笑容问他，今天过节，晚上可有想吃的菜式。

想了想，兰泽道：“要荔枝肉、芙蓉燕菜和明珠豆腐。”说完，又追加一句：“再来道枣泥栗子糕吧。”

“世子……这！”不意他报出这样的菜名，水笙微微一愣，心中则愈加酸涩。

“放心吧，这些也都是我爱吃的。”兰泽温和地补充道。

黯然转过身，女子跟在兰泽身边多年，如何不明白，前三道菜，都是侯爷和公主平素爱吃的，而最后的点心，则是殷家小姐最为偏爱之物。

他们……都是“离开”主子的人啊！

她真是笨啊！不但没有开解到世子，反而将他的愁绪引出更多。

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水笙转身走进小厨房，心里期盼着夜晚早点过完，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他是不是，就会有所释怀？

许是老天爷听到她的心声，炊烟刚起，便有人翻进院落，径直去敲主子门窗。

这里早就无人出入，这个声音是……水笙慌得丢下手中的栗子粉，匆匆忙迈步出去。

眼前绿裙银衫的小姐，赫然正是殷家那位眠玥小姐——主子心中藏之，无日忘之的人。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看得出，对于这位“不速之客”，世子比自己还要显得惊诧。

“当然是来见你啦！我带了自己做的菜来，你这里有没有酒？”刻意不提陪他过节的事实，眠玥笑盈盈地眼望着男子，一双眸子里盛满堪比明月的光彩。

“外面的人……”瞠目结舌之余，兰泽指着大门的方向，他没记错的话，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有重兵把守。

没有司连熠的令牌，她是如何大摇大摆地上门的？

“这个么，”眠玥明白他的意思，只轻描淡写地道：“放心吧，我已对他们下了迷药，不到明天早上，这些人绝对醒不过来。”

说起来，事情能够如此顺利，还要感激吴岂人呢。

张了张嘴，兰泽再也说不出话来。而眠玥则越过尚处在震惊中的两人，自去内间寻找桌椅，再将东西统统搬到院中的紫荆树下。

“可惜你这里没有桂花。”反客为主的女子，边朝打量四周边品评道。

“我明个儿就去栽！”总算恢复常态的兰泽，紧跟着步下石阶，和她一同张罗起来。

有那么一刻，水笙静静凝望着眼前忙碌的二人，说不出的情绪在胸中激荡，后来，她将眼中的水汽眨出，面带笑意地退入厨房。

今晚的月色，比她想象的要好。

变戏法般将一个个银盘捧上桌面，眠玥语气欢快地介绍起自己的杰作：“这道鹌鹑叫‘相女选夫’，选秋日鹌鹑，除去毛羽和五脏，将其浸在三年陈酿的高粱酒中12时辰，配以保留天然风味蘑菇、鲜笋、冬瓜，再用竹篾的蒸笼烘熟而成。”

“这分作两半的一盘是‘阮嵇谈玄’，这边燕窝的肚里是磨好的蟹粉，那边的仔鸭身上藏着百合。将它们分别烹制后摆盘，看上去像不像阮籍和嵇康对坐谈玄一般？”

“这道叫做瓜前月下，取并州出产的新鲜乳瓜，用明虾、蛤蜊以及海米等熬制成酱，切块后蘸着吃。”

“这道是日出东山、这道是长夜无荒、这道是……”

“你最近特别闲？这些菜都做了多久？”兰泽打断她兴致勃勃的解释。

“两三天吧。”在皇家暗卫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还挺有意思的。“快尝尝味道如何，还有这些菜名，好听不好听？”

将象牙筷递往他手里，澄明的大眼笑得如月牙般：“我对你好吧！”

“是啊”，不忍心动这些精致美丽的菜，兰泽托着腮笑：“亏得你挖空心思想到的名儿。”

看着女子皎如明月般的笑脸，兰泽有些炫目地想：一段时间不见，她变得更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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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大人今日会来洛都么？姑娘居然没回家候着，实在令人大惑不解。

“去子先会去的地方。”眠玥神秘一笑，卖了个关子。

殷家的晚宴自酉时开场，眠玥只坐了不到一刻，便匆匆告辞驾车离开。

然而，马车却并未回碧落苑，而是载着眠玥早已备好的菜式，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看着越来越陌生的街景，“姑娘这是要去往何处？”紫珠忍不住道。

何太后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季原回到苏锦城不久，楚方下聘的国书便由专门使者递至熹皇案前。

大红烫金的帛书里赫然印着“奚季原”三个字，熹皇司南翊将其整整盯看半日，只喃喃地道出一句：“你果然……连名字都懒得伪装。”

便再没了声息。

到了仲秋这一天，云高日暖，花静风徐。眠玥一早回到清风苑，亲自下厨整治出数道小菜，又搬出窖藏泥封的百花酿，同娘亲大哥三人围桌小聚。

当然，这只是午间小宴。

中秋转瞬即到。

紫宸殿里向来勤政的皇帝变得阴晴不定，继广绪平之后，又有几位犯错的大臣被拿下大狱，惨遭问罪。

是夜，他将广绪平诏入宫中侍饮，不到一个时辰，又以“御前失节”为由，吩咐执金卫将磕得满头是血的人拖出午门问斩，族中亲属一概流放或充作奴婢。

广大人于圣眷正浓之时遭此厄运，人人惊惧之时，也不由得暗自唏嘘好花不长艳、伴君如伴虎。

当然，不请自来以后，风顺平也没闲着，他设计激得府兵总管——右翎卫靳大人上书请辞，哄了那武状元弃官远走，自己则顶下他的职位。

对于他的这些小动作，季原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

只左副都御使吴征合心中明白，傀儡的下场，则是一旦正主出现，便不外如是。

这些日子以来，吴大人日夜愁思，连带着手中的案子也出了不少纰漏——当年戍守太庙的长官是他，“尸体”被人偷梁换柱时，他不敢声张。

而今，真相揭开，他玩突职守的罪名已实。怎生才能将这个难关熬过，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而无需他“指点”，季原的回信也渐渐有了“嘉树青檀”、“城外野竹”以及“陈年桂子酒”。

风顺平虽觉信中的言辞太过寡淡隐晦，不若情啊爱啊的热烈直接，好在未来王妃似乎十分喜欢。

只不过，愈到后来，风顺平愈难看见这些鸿书的内容，这让他心中暗自腹诽一句：过河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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