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回:举止予授显粗鄙 心灵奴役搬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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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子懒洋洋地道:“我睡着了,不想吃。开饭呀开呀等我干嘛?”

“今个吃的可是羊肉。”李无香睁大了眼,显得惊讶之极,立刻又道:“那我把羊肉端进来,你啥时吃都行。”其实给轩子的羊肉李无香早就拣择出来了,满满一大碗,都是些没骨头、没半丝肥肉的大块瘦肉。

李无香把肉送进房里后,正要挺着腰板、硬朗朗叫开饭,可又发现德子不知哪去了。他的地位,在潘家人心里只有用挺尴尬来说明,但他这吃白食的在李无香心里可不能小觑了;于是大家的眼睛直盯着她的嘴。李无香叫道:“望着我干嘛?为了一个吃都挣不到的这么上心?一个个都不回来就不要开饭了?”她用力扽过一只饭碗,铮铮道:“开饭!”

“你傻不傻!才吃了两块。我看见四房的吃了七八块了。”小枝对她好不厌烦,打搅了吃饭,她可觉得还沒半饱呢!她总盯着四房的那张青蛙嘴、鳄鱼颈、还有那个圆滚滚的肚子,也是希望小月多吃些。各房的何尝不盯,见她嗞溜溜长肉,狠不得拧两块下来。无疑,这阵子各房的体重都有所增加,连七房的脸上也红润起来了。

再说小月,前两块肉珍稀着吃了四碗饭,根本就没吃出什么羊肉味来,现在夹起肉细细地品尝了起来,觉得真是太美味了。忽然看出望着的正是梅林方向,却怎么也咽不下,想着正在梅林蠕蠕而动的身影,不知不觉中泪眼汪汪的。

小枝又盛了一碗饭走了出来,道:“我就说不能手软吧!进去盆里就没有肉了,我只舀了些汤下饭。”

小月痛苦地咽下嘴里的羊肉渣滓,道:“盆里真一块都没有了?”

“谁骗你不成?要不是我手快连汤也没得舀了。下次有好吃的准不顾你了……”她喋喋不休的。

小月拨弄着她的手,道:“可看准了?那明子吃啥?”

“你管别人干啥?自个吃饱了就行了。要不是你我咋才吃六块羊肉?我还没吃饱呢!呆会进去汤也没得舀了!”她气呼呼道:“看见你就烦。”

小月心里多为明子叫屈鸣冤,更生小枝的气,泪也下来了,蹲在墙角守候着通往梅林那条隐约可见的路。小枝匆匆走了出来,道:“我说没有汤舀了吧!盆也不知道让谁给舔尽了。”她不停用筷子敲着碗沿,“这碗饭可怎么吃下去哟!”

小月气愤之极,捡起地上的碗向里面走去。果然桌上的盆也端走了,但说是给德子的肉还放在上面,她的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这时轩子从房里探出头来招呼她。小月扬了扬手中的碗,转身向厨房走去。

“还放啥?不正好!”轩子强行把她推进了房里。看着桌上一碗堆垛得不能再高的羊肉,小月的泪夺眶而出。

轩子接过她手里的碗,道:“受委屈了?吃到肉了吗?”

她哭道:“我吃饱了。”“我不信,让我看看。”轩子嬉闹着探来了手。小月一把推开他,抹着泪跑出了房。

“我的肉不吃,吃你的又不肯。”轩子往碗里拨着羊肉,忽然觉得不对呀,“她这几天咋老躲着?”

外面,小月怔愣地望着桌上,给德子留得羊肉也不见了,一只碗里横七竖八堆叠着些菜梗子,另一只碗里搭拉着几块笋片(山里俗传羊肉搜古积——致病复发和对羸弱体质不利等因素,所以要另炒些菜)。小月脚歩沉重地走向后院,看见明子蹲在窗下一片灯光中就着菜梗子和笋片吃着一海碗饭,又泪水直泄的。吃得呼啦直响的明子忽然发现旁边有一黑影,仓皇失措地抬起头来,见只是小月,忙背过身去。小月看清了他脸上淌着泪水,心阵阵刺痛,转而奔进轩子房里,端起桌上一碗羊肉转身就跑。轩子只望见她的背影,笑道:“吃我的肉还装啥羞答答的。”小月跑到后院,把碗里的肉全扣在明子的大碗里,溅起的水扑在脸上。明子惊慌地站起来,身痒痒般抖动着,终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而端着碗大步走进了夜色中。小月喜极而泣,看清了他很生气,但欣慰的是他没把肉倒了。嘀咕道:“我看见大房的夹羊肉给男人呢!还看见二房的给男人夹呢!”说着,感觉脸上红辣起来。直到那黑影完全融入了夜色中,转身看见轩子走了上来,忙闪身躲开了。轩子大步追上来,转眼就没了她的影子,在后院小房里蹲守了一阵,气急败坏,真想学几声狗吠让她听听。

夜更深了,唯有轩子房里亮着灯。他正要端起碗吃羊肉时,觉察出外面走来了轻盈地脚步声,闻到了那熟悉的气味,以为小月来了,摇头晃脑地吟道:“羊肉好吃,可没你好吃……”听见后面人停下了脚步,又吟道:“等我吃完了肉,我要像狗一样喜欢你。”他猛然转过了头,看见的却是李无香,立刻伊呀呀地嚷起来。李无香笑吟吟的问:“你说啥?”他面红耳赤的,叫道:“咋是你?今个还抹上了雪花膏。”

李无香走上来,道:“就不许我美美?那俩死丫头都是偷用我的雪花膏。”她伸手搭着他的肩,道:“你说啥?喜欢我?”

他忙低下头,小声道:“我哪是……”他情急之中道:“我是说小枝。”

李无香响彻彻道:“说小枝?”他叫苦不迭,想说小月,立马觉得更不行,转而道:“我说的是沈小姐,对,就是她了。”在她的笑声中,他无地自容了,又道:“真的!不是的话让雷给劈了。”

“哦,想新媳妇了。”李无香笑了起来,又道:“才多会儿没见面就想成这样子了?我看得尽快把事给办了,锁住你的魂,好让她管管你。”她正转身之际,又道:“不对呀!沈小姐又没在房里,咋说是给她听的?”

他脑子一激灵,道:“婶娘,我在自言自语,在说给自个听。”见她还懵懂样,他又解释道:“我是一个人在说心里话。”

李无香幡然醒悟的样子,道:“你是念写给沈小姐的诗吧?”总算顽石为开了,轩子长长地吁了口气,高声附和道:“念诗念诗。”

这可是轩子回潘家后的“大作”呀!李无香低头品鉴的样子,转而念道:“羊肉好吃,可没你好吃……”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就不明白胡扯几句就难为她一字不漏给记住了?知道今个的丑还没完,唯有大步出了房。李无香追上去,“轩子,我觉得改改就好了……”她来到堂屋里,环顾四周,在黑暗的角落里也没逮到一个人影,大觉扫兴,道:“难怪能招惹到沈小姐。”信步走向后院,出门时一人撞进了怀里,推出来看清了是小枝。

小枝借助月光看见了她僵化的笑脸,直后退,讷讷问道:“娘,今晚纳、鞋底吗?”李无香看见她怕得要死的样子,手一挥,叫道:“不纳了,就知道干活,一年四季也不嫌累。”她叨叨着向后房走去。

门后闪出了轩子,擦着额头上的汗,心里嘀咕道,这太惊险了!保佑明个不会出啥乱子,这比鞭人还难接受。

他望向后院,看见了小月,却强迫着走进了房,寻思着今晚怎么着也要憋出一首像样的诗来。

小枝小月一点不困,又没去处,洗漱完了就唯有奔后院而来。天上月亮虽更明了,可后院后面是阴森森的山,她们不敢在外面逗留,径直走进房里。房里虽不太闷热,但蚊子嗡嗡一片。

小枝忽然问:“你拉上闩了吗?”求人不如求己,拉上门闩,又支了根棒子。不困也得上床,外面蚊子扑头盖脸的,防不胜防。趁她支起蚊帐扇蚊子时,小月脱衣滚在了铺内。小枝大怨可恶,扇子直拍打着她。

睡又睡不着,又没有灯,帐里还有蚊子喧叫叮人,她们只有用褥单遮住下身,静静地躺着,等蚊子飞来咬上身时,才慢慢伸出手,出其不意把蚊子拍死。蚊子很警觉,特别是被一拍未果后,总是一扑一飞试探着,直到“确定安全”了才俯冲下来狠狠叮在皮肤上吮起血来。这时,一拍准果。她们真是用心良苦,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被蚊子叮咬之处奇痒,唯有抓挠才痛快了。但总算帐里听不见蚊子叫了,一夜都安宁。干夜活了的话,她们上床就睡着了,就只有让蚊子吮个饱了。

饱时不知饥时苦,大饱了同样难受。小枝晚饭一口气吃了六碗,饭后又一直忙乎着,现在躺在床上才知道肚子多不舒服。把束缚全解了,抚着胀肚子,不明白吃时觉得尚可,这会为何肚痛?

小月忽然重抽手臂上,“这只精灵鬼也打着了。”转而道:“你说我打的是公的母的?”“神经病,谁知道哇!”“是公的我就不打了!”小月随之沉重地哼了一声,道:“我喜欢。”小枝迅速在她屁股上一拍,“我讨厌母的。”小月伺机在她屁股上狠抽了一下,道:“打蚊子。”她们你来我往抽个不停,直到互相抓住了对方的手,笑着抱在一起。

外面李无香叫道:“撑得难受的话赶快起来纳底子……明个准纳一通宵,看你困不困……”她们听见门咚地一响,知道她进屋了,才大声吸气。

之后,小月向她打听昨天在梅林扔梅子的是不是她。小枝经一闹腾,肚子却好了,正暗自欢喜,糊乱地嗯嗯应着。小月把她当成偷窥狂了,责备不已。见她不应,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把轩子搬出来压制她,又以己为绳,斥责她不知羞耻、搅人美事。最后诘问道:“你这么等不急了,为啥不找那撞树的?”

小枝回过神来,没立马追问,听她说着说着,理出了一个大概,凑上头去道:“这么说你是我哥的人了?”小月冲道:“你不都看见了吗?”小枝又留了心眼,道:“我是全看见了,可我不知道以后的。”小月就泼场,说困了,忙翻过了身。小枝道:“不说是不?我是管不着,可我还有一个娘呀!”没想到她也搬出李无香来,对小月来说这是赤裸裸恫吓,嘤嘤地抽泣了起来。而小枝总缠着问:“男人抱着时有吃红烧肉的味道好吗?”

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五房的好像听见外面传来了苍促脚步声,响彻的同样是趿鞋拍着地面,铁闩咣当一响,就传来了粗重的咳嗽声……这种种久违、心悸、梦厌、却难以摆脱及日将月就使心里重负的种种声音,呑噬着她多少良宵美辰。她好像觉得抬头向窗外望去,外面漆黑一团;又好像觉得男人把自个扯下来,说天还早着呢!于是她又安顿睡过去了。也许她魇住了,意识在过去的时光里演绎人性摧残。

可外面又传来了咳嗽声,这次她听出是李无香的,又听见传来了老当家的咳嗽,他们咳得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粗重……外面不断传来了开门声、杂沓脚步声及各种嘈杂声响……可她就是起不来,或者觉察出身边的男人无所反应而意识惰性,或侥幸于未接收外面的信息才起不来的。

可外面李无香敲着门叫道:“五房,开门,死了不是……”老五把遮盖的一扇,跃起身,应道:“来了来了……”他下了床,摸索着衣物往身上套。五房的几乎与他同时而动,也慌忙抓着衣物,道:“婶,我就来了,来了。”

之而,她打开房门,见灯火通明,济济一堂人;再放眼望去,李无香和老当家的脸与铸的白铁皮一般。她的心不由狂跳,战战兢兢地走上去,纵笑了一下脸皮,笑道:“婶,我今出来晚了!你还不知道女人那码子事,不倒腾好了不敢岀来,怕熏着大伙儿,那是个啥味呀?能把昨个的羊肉哕出来。”又缠着她甜甜地叫婶。大伙儿看着她穿着肥大、忒长的裤子,要不在这特定场合、时候早笑出了声。

李无香慢慢地抬起眼来,对她从头到脚审查了一遍,脸色更加难看了。五房的这才知道穿的是男人的裤子,有多无人自容,唯有硬着头皮道:“大伙儿看看!心里乱,怕是里面的也穿错了。”这下,众人还是哄笑了一声。她见李无香脸上也闪过一抹笑,忙道:“婶,只有你体谅做女人的。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今个这个,明个那个……”李无香脸一沉,叫道:“我看你的嘴最乱七八糟的,总不得消停,一会这个,一会那个。”听出她话里意味的人心里偷着乐了。五房的心里才逐渐趋稳了,直往人后缩。

这时老当家的轻敲了一下桌子,又哑咳了一声。大家心里不免一惊,暗忖:今个这么早被勒掯起床是否主事的要重拾潘家以往的“风范”,还是有啥新举措,或是拿哪房开刀问斩?思来忖去,认定准没好事,要不不会选在这个特定时辰场合。

李无香叫道:“还不把豆子抱起来?”五房的脚步慌乱地向房里奔去,心想就仗着宝贝疙瘩,今个准得把这场给搪过去。

李无香眼睛扫过众人,道:“还有谁没起床?”小枝早被这阵势吓着了,但没懵,忙推出轩子以挡驾。各房的才吁了口气,知道有潘家太阳在,什么事都会平安蹚过去的;于是各种动作也渐起了。又有人说,还有德子没起床。李无香下令把他们都叫起来。自然有人去施行,直把门击得嘭嘭响。各房的趁着这空档,打量起老当家的来;许久不见,他脸膛更红润了,眼光更明亮了,好像也更胖了。看来他年庚最盛、阳寿正旺呢,还不知他挨到猴年马去?

五房的把豆子抱到李无香面前,邀功请赏般道:“婶,你看小福星睡得多香呀!”可不,他还留着口水呢!原本福星也有邋遢样。李无香厌了她一眼,叫道:“你咋不把他叫醒呀?”她唤着豆宝宝,拍着他的小脸,又拧他的小屁股,准不定急得要举起来摔了。可他扭都不扭一下,哼都不哼一声。她唯有为难地请示:“拿鞭子鞭醒?”李无香冲道:“还不如把他宰了呢?”五房的一筹莫展地望着她。李无香道:“得了,抱着吧!有灵性的人梦里都知道这会我们要干啥。”四房的接口道:“合着我们醒着还不如他?”李无香叫道:“对,呆会我就考考你。”她忙闪到人后去了,再多嘴准不定今个招惹啥呢!五房的却露出了笑脸,紧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轩子德子都没起来,怎么叫也不醒。有人说除非把门给砸了,再从被窝里拎起来。李无香好像听见了,回头对老当家的请示:“你老说咋办?”“还不一个样。”老当家的鸭公嗓子更沙哑了。底下的人明白了:今个针对的是在场的人,而非他俩。

李无香抬头挺胸,清了清嗓子,道:“今个呢、叫各房起来学习学习,别只知道抱着一把锄头用蛮力……学习啥呢?先讲讲为啥要学习……”下面嘘声一片,三更半夜起来听她瞎扯卖弄多不值呀!什么学习学习,准跟挨“天亮训”差不离,只是巧立名目罢了。男人们心里反诘道,谁说只知道抱锄头,房里还知道抱女人呢!

李无香用棒搒着桌子,冲道:“咋了?叫你们学习比干活还难受?一辈子就摆弄几块地是不?你们要能读书识字、拨盘记账,我宁愿当老妈子伺候你们……”最后她猛抽了三下,道:“精神点,好好给我听着,这可是轩子写的诗……”

下面鸦鹊无声了,真的掉下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个个昂头挺胸的。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轩子写出一首诗了,这首诗吃了多少好东西呀!都在揣摩这首处女作是什么面目。老当家的敲着桌面,叫道:“诗是啥样子的呢?你们听着了,诗是读书人写的文章。要不是现在世道乱,这文章就能交给朝廷换官位吃皇粮,知道不?”这话把底下人给震住了,大气都不敢出,肃穆如塑,都决定让轩子的文章领教、熏陶一番。

老当家的微微额首,轻轻笑笑,向李无香授意。李无香学着轩子的样子,一本正经地仰起了头,张开了手臂……潘家俨然又多了个疯子,下面人的严肃性全漏了,四房的绷不住,喷笑了起来。李无香冲上去,正要责难于她。老当家的震喝:“有完没完?叫你们学习咋这么难?注定一辈子做牛做马的命?再给我念,塞也要给我塞进耳朵里去。”李无香又作好一切前奏动作,张口念道:“羊肉好吃,可没你有味,等我吃完了肉,我要像狗一样喜欢你了。”也许她暗暗不知练了多少遍,早背得滚瓜烂熟了,加上她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还真有轩子念书的那么回事。

下面有人被她这种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形态吸引住了,有的忍不住窃笑,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跷起大拇指称赞……老当家的笑哼哼地看着下面的反应效果,听着议论纷纷。而李无香在这嘈杂气氛中照本宣科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全场只有小月无限失望,因为没有听出“诗”里有月亮。而小枝在纷杂不堪中勇敢地问:“娘,啥意思呀?这么难懂。”

李无香哑然了,没想过诗里还有啥意思,这不浅而易见吗?不禁责道:“你不知道自个儿想呀?装着脑袋为了好看?昨个的羊肉就为长膘……”

“啈!”老当家的忙制止,又道:“不懂就问嘛!这才像个读书人。谁一生下来就懂?不是一点一滴向先生请教的?”李无香躬在他面前,隆重请老当家的诠释这首诗的内容和“思想旨意”。老当家的摇头晃脑,打着手势,拉长着声音道:“这首诗写的是还可以的,就是有点短。文章有文章的样子,诗有诗的意思。那轩子这首诗是啥意思呢?我研究了几天,怕也没研究透呀!现在我发表个人……”

老当家的为老不尊,秽言秽语,卖弄了几个小时。这首由轩子原创、李无香擅改、老当家的诠释的“狗式爱情诗”在潘家就这样粉墨登场了。轩子在房里却泪流满面,也深深体会到觅死的人是怎样走上不归路的。由一时冲动而起,欲望难弭……最后他得到的却是一生的羞臊和痛苦。

李无香不但要用鞭子驱赶干活的人,更要用书卷子奴役他们。可她也把干活人看得太轻蔑了,连她听一遍就能记住的诗,干活的难道就真的一点不懂?怕是这首狗式爱情诗出炉以后,不但她更难奴役潘家人了,而且潘家人把伦理道德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吧?

这首诗就在潘家流传下来了,后来更有“发扬光大”之势,我那一天书都没读的父亲也能倒背如流。二十多年后的我出生了,可悲的是我儿时接触的“启蒙知识”也是母亲抱着我摇晃时哼的这首诗(因有胎教,才沿用这种说法)。渐长大后,我由懵懵懂懂到全明白这首诗后,不知怎么对诗产生了逆反心理,上学以后对唐诗宋辞也敬而远之了。成人后,我把这首诗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女朋友听,没想到她让我重新对“诗”认识了一回。她不但对“诗”不感到可厌,还大加赞赏,说这首“诗”把现代人、八零后藏在衣物里的虚伪全剥光了,这种返璞归真的野性和坦荡最可爱。说完,她就放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使我脸讪心臊,好像她在嘲笑我,更像是嘲笑潘。与此同时,我找到了借口,想知道她骨子里是否充斥野性、是否不想活在衣物下隐藏的虚伪世界里,于是当即毫不手软地把她征服在我赤裸裸的野性下,成了我的妻子。她是城市里独生千金,我能娶上她完全源于这“诗”给我的勇气和力量;沒有这勇气力量,也许她只是我口里的女朋友、永远的女朋友而已。这首“诗”对我来说简直“太伟大”了。可结婚后,我始终生活在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中,担心她把“诗的开放观念”灌输给别的男人,给我戴一顶绿帽子。看来,我得尽早告诉她,这首“诗”对于“暮彩月”在潘家的悲剧结局是一种有力地诠释、讽刺、抨击,再告诉她在潘家“暮彩月”的悲剧故事再也不会重演了。我更担心这首诗在潘家还会流传下去,更更担心在所谓的开放年代误导后辈的道德观念,因此更有一种支撑,促使我尽快把“暮彩月”在潘家的经历再呈现,至少能在潘家引以为鉴。

再说李无香和老当家的一唱一和、忘乎所以,一回神潘家人都走光了,天已经亮了。李无香把屁股下的凳子一搡,骂道:“这群做牛做马的,咋这么贱呢?以后买下这山里来,累死一群再说……”老当家的乜斜着双眼望着外面,表情古拙深沉。桌下趴着豆子,轱辘着一双大眼睛到处张望。李无香把他抱起来,在他脸上啜了一口,道:“就咱宝宝以后不是干活的,长大了准能写诗,气死那帮粗人。”

这时,德子从外面拐进来,径向李无香逼去,冲道:“把老的抬出来整人是不?硬要死人是不?死人好看是不……”他撞到李无香面前放泼、嘶嚎。李无香把豆子放下来,叫道:“又咋了?”原来潘家人都吃羊肉了,就落他一人了,现在向她讨要诘责。李无香上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叫道:“要死快些,不让你吃又咋了?我还要把你赶出潘家……”他亦豁出去了的样子,向墙上撞去。见势,李无香忙伸出了手,拽住了他,被他顺势一带而栽下。德子的头碰在了墙上,随之趴在地上嚎道:“走也走不好,睡也睡不好,吃也没得吃,活着还有啥意思……”

本是弱势之人,再表现出弱势之态,世上谁不为之动容、催生怜悯?听他诉苦,亦撬开了李无香的善心,不禁帮他擦着额头上的血渍。德子扑在她怀里,哭道:“婶,我还有啥奔头?爹娘丢下我咋就走了呢?”李无香的泪也下来了,道:“你咋这么想?婶又没看轻你,羊肉不给你留着吗?”他嚎道:“在哪在哪……”

李无香在龛几里端出了一碗羊肉放在桌上,大步向后房而去。老当家的手中的杖咚咚地杵了杵,可她头也不回,没入了房中。德子抓起一把羊肉塞进嘴里大力嚼了起来,半会,嘟嘟囔囔道:“爷,我、背你。”老当家的笑哼哼地看着他吃,既而捋着山羊须,摇头晃脑道:“羊肉好吃……”

再以后,小月添了两次饭,可再也没在桌上夹菜了,好在小枝又夹来一块肉。到第四碗饭时,碗里还有一块未动的羊肉,于是夹起来向小枝递去。小枝威慑般的道:“吃饱了吗?才添了几次饭!”小月觉得肚子很饱了。小枝伸手向她肚子探去,想知道她是不是把裤带扎紧了。小月道:“我怕掉下来。”小枝直怨贪上她可吃了大亏了,可立马放下碗,就要帮她解裤带。小月直往后缩,表示真吃不下了。

“吃亏的可是你自个!呆会儿别说饿。”倒耽误了她这么久,吃饱了晚上能移到她肚里就好了。拾起碗,又埋怨穿扎带子的裤头吃亏,说年底死也要一条能伸缩的皮筋裤。小月又向她递肉。

小月最后一位拿起了饭勺,盛了满满一碗饭,走到桌边看准盆里一块又大又肥的羊肉,伸住筷子夹住了,瞟看李无香没打来眼,才放心地夹了起来,可也不敢夹别的菜了,匆匆走了出去。一会儿,小枝碗里就空了,扯了扯裤子走了进去。小月也跟去添饭,可碗里的羊肉还有一大半,就没有近桌夹菜了。小枝夹了两块羊肉,正欲离开,李无香却递来一块放她碗里;她索性再夹了一块。走了出来,见小月吃白饭,叫道:“你咋不夹肉呀?”

“有着呢!”小月用筷子在碗里挑出肉她看。

“你傻不傻!一块肉就想吃下一顿饭?我看见四房的都吃了三块了。你上桌夹就是呀!怕的话眯着眼呀!难不成我娘会扇你?”小枝气哼哼的,却向她碗里递去了一块羊肉。

李无香四下望望,“吔,轩子呢!这么晚哪去了?中午畏子在梅林也没找着,他都饿了一天了。”正准备海塞的潘家人不免心里一沉,知道重要人物没到场,这饭准开不了。李无香叫道:“就惦着吃,还不去叫轩子!那孩子愈加不让人省心了,这些年他在外面过的是啥日子?”她眼皮子底下的人忙走了出去。为了早点吃上红烧肉,又自告奋勇去了好几位,却怕错过了开饭,围绕着宅子喊轩子。

在这节骨眼上,小孩子嘈嘈哜哜一片,哭的、叫的、闹的都有,要是以往李无香准得喝斥各房的把自个的管好。可今个在等轩子的空隙,她笑嘻嘻地望着一群孩子。各房的更以为今个是她大赥的日子,同样嚷叫不已。

李无香拿起筷子,夹羊肉逐个往孩子嘴里送,给豆子的显然大些。

大家都动身了,个接个地走向甑边,谁也没提及明子。李无香在盆里夹了大半碗羊肉,说是留给德子的。小枝见小月还站在大门边,大步走上去,压着嗓音道:“还愣着!盆里都没有了。”小月望望摩肩接踵的屋里,又望望沉寂的黑夜,再眼巴巴地望着小枝。

“要死了不是?”小枝把她一步步向甑边推去。

小月追出去,目送单薄瘦长的身影没入黑暗中。李无香埋怨起轩子来了(许多人都认为她虚情假意的),转而把筷子往桌上的羊肉盆里一掷,叫道:“好好的一盆肉都凉了,还能吃出啥味来?真真潘家没有一人有好口福的,嚼红薯丝心里倒踏实。”把满腹牢骚发了后,又走向豆子,好似眼睛都没地方搁而向他这里借借光一样。不由脸有了笑,俯身问:“还要吗?”

不久,有人传出轩子正在房里蒙头睡觉呢(他没关房门,一开始寻他的时候就有人进去过。现在有心人再进去才发现了他)!李无香举着灯,走进房里,叫道:“你咋不吭声?都在等你开饭呢!”

豆子一双小手抓住油腻腻的羊肉往嘴里塞,可见又夹来一块,来者不拒!抓住了一块更大的。两块肉在手,不好吃哪块,左手这块啃啃,右手那块嘬嘬,吃没吃着,两块肉都掉在了地上,吮着手指头,眼巴巴看着别人吃倒干脆。五房的转过身来,脸上失色,正要上前痛斥儿子。李无香上前拦住了她,冲道:“还要打不?”举起手只差没打她了,道:“淘气的孩子才有出息。”她的脸由白变青了,频频点头,连连应和。李无香又嘱咐她道:“这可是一棵好苗子,好好照顾着,准是这辈中拔尖的。”

五房的躬身要把羊肉捡起来。李无香上步,在她手上一拍,责道:“你傻呀!才是咋教的?你就是一块烂红薯——不受窖(教)。这么脏的东西还给他吃,你这不是折损他吗?这么好的宝贝五房糟踏,我送山青水秀、有福份灵气的房里去。”她擎举豆子,在潘家也就是从今个这番话中表露无疑了。她话刚落,立刻有人说愿意把他当眼珠子给捧着。

小月觉得解得太开了,裤子都要掉下来了。小枝要她鼓鼓瘪肚子就行了,说呆会吃亏了才傻呢!小月想想也是,鼓足气把肚子腆起来也行走自如。小枝希望得到一条皮筋裤头的,献慕各房的都穿上了那宝贝裤子,说她们的肚子能吃多少红烧肉啊!小月也嘟噜着脸,说太吃亏了,要有少爷那样有大小可控的扣眼皮带就好了。可那是牛皮的,谁买得起?

李无香嘶着嗓子叫开饭了。小月鼓起肚子,步态有些摇摆地走出去了。小枝把裤带全解开了,走起路来俨然是个孕妇。

五房的要把羊肉去给洗洗。李无香态度强硬道:“把肉丟了!给他吃,这不仅是折煞后辈,更折煞潘家的前程。弄不明白他咋蹦你肚里了?”

这样的美味一沾地就要丢了,潘家人谁不觉得可惜呀?大房的道:“是不得亏了后辈,可我们一伙老帮子就没啥进取心了。”五房的立马领会道:“洗洗自个吃。”大步向厨房走去,看着两块羊肉直咽口水,在一幽暗角落里把羊肉在身上擦了几下就丢进了嘴里,舌头一卷就咕地一声,吞进肚里了。另一块用手给抹抹,在嘴边吹了吹,丢进嘴里,却慢条斯理地嚼了起来,脸上匝是满足、愉悦地神情。

寻找轩子的陆续拢聚在堂屋了,都说没找到。李无香听后,沉思了半会,道:“不会去梅林了吧?再给我找找。”大家一听要去梅林,都往昏暗处掖。黑灯瞎火去梅林倒没什么,就怕误了开饭。李无香的脸色也愈加难看了,犀利双眼逐一划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明子身上,道:“你去,快去快回。”明子应声而动,很快出了屋。

潘家今晚吃红肉,这么有魅力、摄人心魄的美味在潘家也只有在一年三节的团圆时才可以享用吃到(下这样的结论是整只羊的魅力,因为潘家七大房那么多人,一只肥羊才能稍尽各人的兴儿。虽然轩子回来后饮食很有改变,甚至每日不断荤,可只能各人尝尝味儿。今个李无香说了尽大家吃。有进厨房侦探过的:一整只羊都下锅了,连半根肠子都没落下,况且是红烧而不是加一锅水炖)。红烧肉在锅里翻拌时发出来的馥郁香味使潘家人直生津液、直咽口水,等着享受美味的这段时间太漫长了,这种滋味不好受,简直可以用痛苦来形容。好不容易红烧肉端上了桌,李无香也嚷嚷着要开饭了,潘家人步履杂沓从各个弄口、进出门凑拢起来。

小月刚要从小房里奔出来,小枝却把她叫住了,极其神密似的问道:“你知道今晚吃个啥?”小月似懵了,摸准她无别意后,呼呼响地嗅了嗅。弄口的风吹来了阵阵的香气,她们肚里的馋虫早翻江倒海折腾的肚子隐隐作痛了。小枝唬起脸,道:“你还知道呀!还不把裤带解开来,呆会能吃多少哇?”小月心里称枝姐有多好!忙低着头,褰拢衣服,可裤带绑得太紧,怎么也松不开。

“这绑贼呀!”小枝蹲下来帮她解,叫道:“看看,死了不是,只有动刀了。”虽这么说,可会儿就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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