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以申连熠对母亲的了解，自是不信她没有收到自己回洛都的消息，但此刻她既出言相询，便老老实实回答。

“回来就好。”申芷香点头道，语气却殊无起伏：“既是我申家的人，就不能过于寒掺。军中有轮休假日，你旬末记得回来领月钱银子。”

话中所指的，便是申连熠这从头到脚的朴素装扮。

少年沿着碎石小径慢慢行走，日头将落未落，正是漫天红霞的时刻，他踢着脚下的石子，心想：

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

申连熠的小院恰好与半江水有着一墙之隔。

他小时候极喜欢那座巨大的人工湖，也知道隔壁的碧落苑久无人居，是个又大又空的地方。

便常常翻墙过去游泳。

也因此，将自己那仅有口枯井的小院命名听水集。

不知道现如今，还能同旧时那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过去吗？

申连熠刚回自己的屋子，就有个瘦弱的身子扑过来将他紧紧抱住。

不用看也知道，这人是他从前的贴身小厮冷泉。

“少爷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不知道的人，听到这句话，还以为申连熠始乱终弃。

哭笑不得地从贴身小厮熊抱的姿势中脱身，申连熠头疼地想，当初明明是害怕女人的眼泪，才专门挑选了冷泉这等男儿身的，可如今……

从不明白“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何物的小厮，趴在他家少爷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道：

“剩下冷泉守在这里……管家要把我调去别处……冷泉哪都不去，只想着终有一天，少爷还会回来……”

他越说越伤心，到最后，竟哭得昏天抢地。

申连熠无法，不得不点上对方的昏睡穴，将他放到榻上，自己才得以出门透口气。

他以前倒还不觉，自己的小厮，竟是个情感如此丰富的！

果然，这府里的人，都养得越来越像范章了吗？

想着想着，申连熠信步走到围墙下，方才听冷泉提起，隔壁的碧落苑，似乎还有人住。

他都回来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殷家小姐，还没搬回自己家么？

申连熠摇摇头，将这些无聊的想法甩开。

正是暮色初起的时候，淡淡的一弯月牙挂上天际。

他吃了些酒，此时困意袭来，便同以前一样，趴在墙根上沉沉睡去。

申连熠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中，他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中走啊走，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眼前却突现绿洲。

有绿洲就有水，他又累又渴，迫不及待地奔到水边，俯下身子去掬。

刚觉得滋味十分甘甜，竟发现水里有兰泽和殷眠齐的倒影。

少年潋滟的双眸从水里注视着他，笑眯眯地道：“好喝吧！这可是我珍藏的菊花酿！”

他琢磨着，既然水里有影子，那人肯定就在他的身后。正兴奋地转身去寻。

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站在岸边的赫然正是兰泽与殷眠齐没错，可他们却换成裙装，变作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申连熠正待捧腹大笑，目光落在殷眠齐的身上，却险些惊掉下巴。

“他”看起来，身姿窈窕，一点也不黑，不仅如此，虽然瞧得不甚清楚，可申连熠觉得，这殷眠齐，应该生得极美极美！

正欲走近些相见，突然间脚下一跌。

他自梦中醒来。

睁开眼，黑漆漆的天幕中，一副疏星朗月的景象。

听水集里静静悄悄的，显见得冷泉尚未醒来。

春天刚刚过完，他这小院倒被那爱哭鬼打理得甚好。脚下灌木郁郁葱葱，迟开的海棠抖着蕊儿在风中摇曳。

这风，似是从隔壁飘来。

他思及那座名唤“半江水”的大湖，便忍不住攀上墙，想要一窥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景象。

极目望去，倒真真愣在了当场。

湖岸之中，白玉栏上，倚着一位纤长的女孩。她正执起木梳，将如瀑的长发挽至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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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想，那范章动作极快，不过一刻功夫，申连熠才刚出芷兰苑，便被他和府里的裁缝中途截下。

到相邻的水榭裁量完，范章又反复叮嘱，要他务必每月回家，这才放人离去。

说完，他便匆匆起身，自去寻管家。

有范章候在近侧，他们一问一答尚属正常，此时他突然离开，凉亭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气氛却变得尴尬起来。

申芷香又问了几句，眼见儿子答的话越来越少，她心中暗叹了声，不再多说，招招手让他先回自己院子。

看样子，竟是真如范章所说，专程在此处候他。

“母亲”，申连熠走到亭子外，朝背对他的女子恭恭敬敬地磕头。“孩儿连熠，特来向你请安！”

“唔。”女子低应了声，却并未回头，只淡淡地道：“用过晚膳没？过来坐罢。”

申连熠点点头，表情还未做变化，便听身旁的范章接口道：

“是啦！熠哥儿这两年长得太快，原先的衣裳都穿不上了，我马上让童管家招裁缝进府，咱们做几身好的！”

富贵权力的浸染下，她言行举止，无不透着上位者的尊仪，以及不怒而威的气势。

“孩儿已回来大半月，现在在东军的第3师中。”

“吃过了。”申连熠低头回答，这才步入凉亭，和女子相对坐下。

少年逆着光正襟危坐，申芷香端详着很久不见的儿子，见他依然一副半挡着脸的模样，目光才变得略为柔和。

申连熠虽向来不喜这缺乏男子气概的“父亲”，可如今，却没有拒绝范章过于热络的示好。

跨过院门，夕阳最后一丝光辉下，申芷香坐在花园正中的亭子里，面前搁着两只微微冒着热气的茶杯。

“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今的申芷香，早已不是当年娇娇怯怯的弱女子，她于申家的这一分支中掌权多年。

即便在主家，也是颇有地位，无人敢因她身为女子而小瞧了。

看到申连熠走近，范章快步迎向前，露出欢喜的神色：“阿熠，你走这么久，都不曾带封信回来。快随我进去，你娘亲还在亭子里候着呢！”

说完，他又张手比划着道：“两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都快比我高出一个头啰！”

这个性子绵软，话又多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合“家”上下唯一关心他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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