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去你的“奴婢”！我和师父，从来都不是谁的奴婢！

暗自腹诽完，眠玥开始思考全身而退的法子。

贺小婉起了疑心，虽未声张，却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此处是她的寝宫，闹起来，自己可逃不到什么好，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

怎地这贺小婉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规律可言！

眠玥再次伏地道：“不敢奢想。”

“那你进宫以前，可有自己的心上人？”贺小婉紧追不舍。

“没有。”任她如何敲击，眠玥都一副撬不开口的模样。

“可是我有！”悠悠的声音响起，却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遥对着虚空道。

贺小婉要同她谈心？这倒稀奇！无论她出自何心，眠玥八卦的心思被女子成功勾起，一时之间，也不再去想脱身的事儿了。

“我在进宫以前，曾瞧上一个人。他很好，在我看来，全天下的男子都不如他。可是……我中意人家，人家却并未看上我。”回忆往事，贺小婉笑得有些发苦。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相信‘有志者，事竟成’，便成天价地跟在他身边，妄图有朝一日能够感动对方，好同他比翼连枝。”

“现在想起来，那个人，还真是不解风情！我对他的心思那样明显，周围人也都乐见其成，可他……人们都赞他胸怀天下苍生，他却始终看不到我的水生火热。”

“有一回，我厚着脸皮去问他，等到天下太平，他会不会娶我。结果他竟然说，自己也许活不到那个时候。不想娶就不娶呗！做什么这样咒自个儿！我气得掉头就走了。”

“没过多久，家族里商议着要将我送给当今圣上——当时的十六皇子，我知道他们关系很好，就假意答应下来，再连夜驰马赶往那人的驻地，不仅想以此试探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更要他在天下同我之间，作出选择。”

贺小婉喟叹着摇摇头，语气中充满对自己年少轻狂的后悔。

“我真是傻，儿女私情同江山社稷又有什么可比了！而他看着温和，其实性子最刚，又哪里经得起人如此相逼！”

“后来，我也曾想过，若是当年没那么意气用事，什么也不求地留在他身边，说不定，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我死活要嫁，他也不好拒绝。”

“可是……”一行清泪突然从她干凅的眼眶中流下：“我被他再度拒绝之后，羞愤难当，竟然……竟然赌气坐上花轿，就这样被人抬进十六皇子的后院！”

“成亲当日，陛下就与我道，他不打算娶正妻，即便以后登基，大乘也没有皇后。他清楚贺家的意图，也愿意扶持我成为后宅甚至是后宫之主，条件只有一个——要我饮下终生无法生育的汤药，因为他不想自己将来的继承人流着贺家的血液！”

当年的那碗药，她想也不想就仰头喝下。

不仅仅是为表家族忠心，更重要的是——再怎么委身求全，她也是有自己傲气的。

除了情有独钟的那个人，她决不生下任何他人的孩子！

回忆往事，女子咬牙道：“陛下一贯如此，越是需要，越要打压！”

浑不觉自己说出如何大逆不道的话，贺小婉没看眠玥讶异的眼神，又继续道：“当那个人晓得我因为家族利益而屈身为妾，更是被逼喝下那样的汤药，便寻上门来，要带我远走高飞。”

“哈！那样明显的怜悯，我又怎会稀罕！贺小婉再不济，也不要别人施舍的感情！更何况——我已失去爱他的资格，还怎么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

从那刻起，她既已选择贺家，重任在肩，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拒绝我两回，我终于……也能拒绝他一回！”到最后，女子昂起高傲的头颅，一任泪水肆意地流经脖颈。

午夜梦回，她偶尔也会生出卑微的心思——如果当年，自己不是那么决绝，是不是就有机会留在他身边——利用他的愧疚，他的怜惜。

然而，当朝阳升起，梦魇散去，她又是人前那个高贵尊显的贺贵妃，父亲捧在手心的女儿——整个贺家的顶梁柱。

多少年里，她站在后宫之巅，甚至是天下之巅，告诉自己，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那就一步都不要退。

更不要后悔。

可是，贺小婉眼神略过空空如也的佛堂。心爱的人去世，自己连块祭祀的牌子都不敢为他留，就算是抄经普度，也要假借他人之手。

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她擦干眼泪，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明明一开始，只是心存试探而已。为什么到后来，会将埋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向眼前这身份不明的“李夫人”倾诉？

女子眼底，突然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杀机。

眠玥维持着跪坐于地的姿势，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地听完贺小婉的旧事。

“娘娘身系家国天下，当放开心怀，不计过往。”无视女子眼中的杀机，眠玥真心实意地道。

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劝慰别人不要对他的逝去太过伤心，尤其这个人还是贺小婉。

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往事，就这样没有预料地，被揭开神秘的面纱。

记得小时候，学堂里的同窗们议论，道是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贺小婉这样的女人。

这句话，眠玥以前颇觉得不服气，到如今，她才深以为然。

情过无悔、既热烈又自矜、既坚定又清醒——这样的女子，的确值得男人尊重和爱慕。

怪不得大人直到临终，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任谁辜负了这样的女子，都会有所抱憾。

以前想起贺小婉的时候，眠玥的心思十分矛盾。老是既盼着她不那么好，又盼着她很好。

只因为，她若不好，就配不上大人的眷念；她若太好，自己又会过于患得患失。

听完这些话，少女才总算释然。

其实好与不好，终归都会成为过往。她甚至替他高兴，觉得在他短暂生命中留下痕迹的，就应该是贺小婉这样慧好大气的女子。

看到眠玥诚心正意的目光，贺小婉一愣，刚刚浮上心间的那点杀意，也蓦地消散开去。

一时间，佛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外间传来“陛下驾到”的唱喏，贺小婉才似醒过神来般，将案上的纸页悉数扔进炉鼎，再拉着眠玥出门接驾。

眠玥在后宫安闲自在地住了十日，到现在，才有种好日子到头的感觉。

与贺小婉“促膝谈心”也就罢了，她竟还被上赶着去见皇帝！

想必真正的李夫人，在这深宫大院里虚度半生，也不及她半日的运气来得多。

眠玥跟在贵妃后面，与宝镜等众女官向司南翊见礼。明黄的身影还同以前一样，只是，淡漠之余，他看起来还有些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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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不知。”眠玥又恢复成少说少错的模样。

“李夫人，你进宫这么久，却很少得见圣颜，你想……侍寝么？”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她当然知道贺小婉的经书是烧给谁！然而，后宫嫔妃私自祭奠已逝的臣子，这可是杀头大罪！

只要她还想着从此地脱身，就决计不会将实话道出。

更何况，眠玥现在，顶着一张“李夫人”的脸。

这李夫人相貌平平，平时不吭声不出气的，想不到她笔下竟有如此气象！

以前每回唤她到此，都是将经书抄好后直接烧掉，若非今日阴差阳错得以亲见，贺小婉自己也难相信，如此半点闺阁姿态也无的字体，竟是出自无名妇人之手。

这样的高才，怎会埋没在后宫之中？

眠玥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李夫人”，贺小婉也不欲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她将抄录好的纸页丢到铜鼎里焚化，轻轻道：“你晓得这经书是烧给谁么？”

对方态度转换得过于迅速，倒令眠玥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原因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眠玥很想翻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奴婢知错，请娘娘恕罪。”

贺小婉惊疑不定地看着低眉敛目的“李夫人”，无奈这女子存在感太低，任她绞尽脑汁，也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是个柔弱胆怯的人。

然而，回忆去年以来，她们之间的只言片语，突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冒出。

她本是随意一扫，看清字迹以后，却突然变得愣住了。

黄宣上的楷字矫健潇洒、骨硬肉丰，洵洵然有睥睨天地之势。

茅塞顿开过后，贺小婉眼神闪烁，人却变得沉默不语，佛堂里静得只剩下裙裾扫过地面的声音。

这样的情形，倒令眠玥疑惑更甚。

她以为是自己和师父字迹不同，才引起对方的怀疑。却不料，贺小婉探究地道：“你与这宫中的人不一样，每次见到本宫，你从来不会自称嫔妾或奴婢！”

等其余人都退下，贺小婉才道：“本宫的家事，让你见笑了。”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眠玥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道：“不敢。”

“哎，每次叫你到这里抄经，都来不及打照面，让我看看，你都抄了多少。”贺小婉和蔼一笑，缓缓跺到案前，随手拾起抄好的纸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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