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不知不觉谈到酉时，贺小婉吩咐宫人布上晚膳，宫里崇尚清简，晚膳的菜式并不多，好在每一样都很精致，味道也不比席凤楼的差。

“李夫人”没有悬念地被赐予共同进食的殊荣。

对眠玥而言，吃饭皇帝大，即便她身边就坐着一个不苟言笑的万岁爷。

踏入充满龙涎香的御书房，这里很快变得只剩司南翊、秦公公和眠玥三人。

不出意外地，垂首恭立的秦公公，很是吃惊地望着跟在陛下身后的“李夫人”。

至于这面生的后宫女子为何会进大殿，秦公公虽然疑惑，却也聪明地没有多问。

宽大的乌木翘头案上码放着厚厚几摞奏章，司南翊刚一落座，就拾起朱批忙碌起来。眠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阶下磨墨，一时间倒也和谐。

秦公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良久以后，才想通是哪里不对劲。

陛下凤表龙姿，为帝多年，更是气度俨然。初次见面的人，或惊其仪表，或摄于威仪，皆是惶惶不能自已。

至于后宫女子，这么多年以来，也就只贺贵妃一人，能在他面前泰然自若，其余后妃每逢见驾都多战战兢兢，当然，也有神魂颠倒，痴心不悔的。

这“李夫人”，无喜亦无惊，实在——过于冷静了些。

宫里有这样不简单的人，怎会到今日才遇见？

双方各怀心思，却都沉默不语。半个时辰过后，外头通报新擢升的御史广绪平进殿拜见，才将一室的沉默打破。

紫袍的男子跨步入内，口里称颂着“吾皇万岁”，再恭恭敬敬地行下三跪九叩之礼。

然而，当眠玥无意间瞟见广绪平的长相，却惊得差点扔掉手中墨锭。

这个人，乍眼望去，竟然颇似故去的季原！

逝去的人再度出现，还是以这样突然的方式，一时间，眠玥心神恍惚百感上头，更是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惊叫出声！

可是第二眼，她就察觉到，眼前的御史，形似神非，绝不是他的大人。

撇去外貌，两人的气质神韵，截然不同。

尤其是一双眼睛。

季原的眼睛光彩夺目、温柔而慈悲，这个人，在面朝天子下跪磕头时，却流露出小心畏怯的神色。

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过来，眠玥才惊觉自己刚才反应太大，担心会因此招来怀疑。

然而，龙椅上的男人却比她还要失神，此刻，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来人，丝毫未能察觉到女子的异状。

再看过去，她已经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广绪平，眠玥心情复杂地偷瞧了眼司南翊。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将这样一位同故人生得十分相像的官员擢升到自己身边呢？

而这广绪平是因为长相才得以提升，还是选拔上来以后才发现他的特殊呢？

无论怎样，这都是司南翊治下的大乘朝廷里，未曾发生过的事。

正思忖着这些有的没的，那御史已经请安、磕头、再诚惶诚恐地告退。

反观司南翊，虽然目光紧紧地揪住紫袍的官员，对于忐忑不安的臣子，不过只是淡淡地相问几句，便不再言语。

他看似冷淡自持，一双眸子，却早已泄露出真正的心思。

不知为何，眠玥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起来，就连研磨的手，也变得不再似先前那般轻松自如。

好在这样的情形并未持续太久，不多时，她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通传的声音尚未落地，少年便步履轻快地跨入御书房。

“都这么晚了，你进宫干嘛？”司南翊总算从被广绪平打断的思绪中恢复过来，他望着窗外变黑的天空，有些无奈地道。

他身后的秦公公却眼露笑意地看着这“放肆”的少年。

“我来瞧瞧你呀，舅舅！我是想着，这段时间都没有进宫，也好久都没有过来请脉了！”兰泽笑嘻嘻地越过一旁的“李夫人”，直接拉过司南翊握笔的手腕，煞有其事地诊起脉来。

眠玥注意到，有那么一瞬，兰泽脸上变得十分黯然，然而，他却飞快地恢复成谈笑自若的样子，似乎刚才的情绪只是某种错觉。

司南翊干脆放下朱笔，任由少年在自己身上搓扁捏圆。

“唔，我上次开的补药里，再加一味生地黄，就再好不过了。药材么，还是太医院里的最好，我这就过去挑选！”沉吟着说完，少年竟是风风火火地扭头就走。

正要跨出门槛时，他突然回头，笑指着垂首磨墨的“李夫人”道：“你们瞧，现在天色已晚，我怕找不着太医院在哪个位置，不如就请这位姐姐带路如何？”

语毕，他掉转头，不由分说地拉起阶下的女子跨出门。

兰泽会不清楚太医院的位置？这明明就是张嘴胡说！

秦公公正暗自猜度着“李夫人”，眼见她被这小霸王强行拖走，有些急道：“这……”

转头却见万岁爷神色如常，对小霸王的言行并不加以阻止，这才将余下的话吞进嘴里。

兰泽拉着眠玥出殿，不往太医院而去，反而朝着宫门的方向疾行。

引路的小内侍险些跟不上他们脚步，着急地唤道：“世子爷，太医院在东边，可不往那边走啊！”

被他喊得人人侧目，兰泽停下脚步，狠狠瞪着这没眼力价的小黄门：“本世子突然觉得肚子疼，这就要回府歇息，你敢拦着我？！”

那人惊慌地缩着脑袋，嘴里却犹自小声嘀咕着：“可是……李夫人也要跟你一道回府么？”

这未免不合规矩啊。

当然了，大少爷向来不知“规矩”二字的写法。

他于众目睽睽之下领着“李夫人”步出东门，丝毫不觉得自己带走“嫔妃”的行为有多惊世骇俗。

那边厢，贺小婉端坐在自己的寝宫中，听下人来报说，端木小世子将“李夫人”强行带出宫禁。则只道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果然是她。”

一出宣骐门，兰泽便将“李夫人”塞入侯府马车，自己更是不避嫌地紧随其后，与她同车而行。

“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马车驶离午门过后，兰泽才沉着脸道。

假扮后宫之人，还敢直接去天子跟前侍奉，真当舅舅是傻子，还是自信易容术不会被人看穿？

眠玥却是不慌不忙地撕下人皮面具，再无辜地道出自己因为“游虚”导致功力暂失，又被蓝樱突发奇想地扔到这宫里来。

最后是今天与皇帝贵妃的奇遇。

听完以后，兰泽虽是气消去大半，却也埋怨道：“你师父胆子大，你也跟着不知轻重。若是我没能及时赶来，你要怎么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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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这样的结果不可不防！

跟随仪驾返回紫宸殿时，眠玥趁人不注意，捂住一只撞进怀里的蝴蝶，她将蝴蝶往袖子里笼了几笼，再张开手掌，任其飞离。

看着低眉敛目又胃口奇好的“李夫人”，贺小婉由始至终，嘴角都噙着一抹笑意。

饮下侍儿捧来漱口的清茶，司南翊起身欲回御书房，临行前，他以紫宸殿没有趁手的女官为由，要“李夫人”跟去研墨。

这可不是红袖添香的风雅趣事，以司南翊今日“心血来潮”的程度，照这样下去，眠玥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顺便”留下来侍寝。

令人欣慰的是，司南翊虽开口将她留下，倒也并未为难。

接下来，他举步入内，同贺小婉分坐罗汉床的两端，彼此就近来后宫发生的琐事和前朝选拔人才的想法交换意见。

司南翊并非是那种厌恶后宫干政的皇帝，在他看来，只要是合理且有用的建议，便不会拘于是男是女、什么身份。

尽管她从未料到自己会与司南翊、贺小婉这两人同桌吃饭——这情形想想都觉得万分诡异。

然而，她还是毫不客气地吃光了自己面前的那份。

贺小婉讶异道：“竟有此事。”却不作多论地三两句将话题带过。

听到他们的对话，眠玥心里“咯噔”一声，看来，与楚方的婚约，还需从长计议。

他的贵妃心性坚韧又见识卓绝，这样的人才，又岂可浪费？

他二人讨论得热切，眠玥则一声不吭地侍立在侧，顶多时而替他们添些茶水，倒像是个听话的宫婢。

眠玥正要庆幸有惊无险时，又听上面道：“李夫人就留着吧。”

好吧，“李夫人”今儿个走鸿运，同时得了皇帝和贵妃的青眼，谁叫她鸠占鹊巢，好死不死地送到人家跟前呢？

正事谈完，贺小婉若有如无地扫了一眼悄然而立的“李夫人”，道：“陶国夫人去世，殷家那丫头立誓守孝，与楚方的婚约，只怕要作废。”

司南翊道：“楚方已经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朕倒是有意换人，他们却表示，孝乃德之始，愿意等殷氏为外祖守孝，三年过后再议亲。”

只是泽儿对那女子甚为执着，这件事有些棘手。

司南翊的目光在下跪的宫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到眠玥这里。

“这是筱光院的李夫人，承平二年进的宫，陛下可还有印象？”贺小婉掩嘴轻笑，又恢复成那个仪态万千的贵妃娘娘。

司南翊没有应答，只挥手命众人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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