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眠玥轻手轻脚地走近，掖起一角锦被，又掏出娟帕擦拭他额头的汗珠，这才静静地伏在床头，等待男子自梦中醒来。

在房间重归寂静之时，眠玥突然想起，她从彼此还是童子的时候就认识兰泽，过去这么多年，每一次，为着各种原因，都是他守在她的床前，耐心地等着她醒来或睁眼。

到今天，他们的角色才调换。

听到这个答案，兰泽颓然地垂下头，好半天，才道：“谢谢你啦。”

水笙躬身拜了拜，见他淤血已除，身子已然无碍，便不再多言，又默默退回外间。

不多时，却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你怎么会来？”兰泽斜倚在床头，有些费力地吞咽着眠玥喂来的米粥。

“如若躺在这里的人换作我，你会不会来？”眠玥反问道。

同甘共苦、同舟共济，他们之间，本就是这样关系。

女子难得一现的温柔神情，看得他一愣，半晌，才艰难道：“松平的事情，的确是那朱贝居心不良，我错怪你啦。”

半碗米粥见底，眠玥拭去他嘴角的痕迹，小声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总会想明白的。”

“我听司连熠说，你在回去的途中染上瘟疫，差点就要没命。”想到这个，他满怀歉疚地望着女子：“都是我的错。”

“总归只是阴差阳错，莫想那么多。”当日的细节，眠玥已经不想再提及。

更何况，她的一场大病，又怎及得上兰泽家破人亡。

“我这个以己度人的毛病，时不时就会犯。”看着一昧放低身姿的女子，兰泽笑得发苦：“幸而你不计较。”

他心里清楚，若非自己撞上这样大的变故，以她的性格，必然很久都不会搭理自己。

如今他们和解得这样快，他心中却半丝喜乐都没有。

“你也知道，端木家已然倾覆，我现在是朝廷的钦犯，你……还是快快回去吧。”他心里期盼着她能留在这里，却又不得不狠心赶人。

“我不走，”女子平静地道出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打算：“你不肯改姓司，皇帝最多将你流放，我明儿个就回殷府，和家族彻底断绝关系，从此以后，你去哪里，我也跟去哪里。总之不会离开你。”

她要叫他知道，他并非一无所有，他还有她！

这是他多年夙愿，不是么？

等待了那么久的回应，突然毫无预兆地降临。可是当此时刻，他又如何惊喜得起来？

心潮起伏下，兰泽笑意更苦：“早知道你喜欢一无所有的我，几年前就该让老爹散尽家财，丢开侯府，咱们一家三口找个地方隐居去。”

这样的话，爹娘可以白头到老，他也能够无牵无系地追求心爱的女孩。

这样想着，兰泽觉得，他们可能是真的没有缘分。

每次他想要她留下，她都急着要走，好不容易等她铁了心要留在自己身边，他却要亲手将她推离。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也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兰泽骤失双亲的事实。

这些日子以来，兰泽表面不言，实则压抑极深，伤痛更是延及心脉，没说多久，就变得神色倦然，恹恹欲睡。

见此情形，眠玥吹灭烛火，替他打开被褥，“歇吧。”

昏然间，兰泽觉得有个问题没来得及道出，未及细想，眼皮已是重若千钧。

不得不再次沉入黑梦。

半夜醒来，瓦蓝的月光洒进屋子，转头看见蜷在床榻一角的少女，他记起自己想要问的话。

他想说：你今夜宿在哪里？

如墨的青丝铺洒在月白的被褥上，怎么也看不够的娇美容颜近在咫尺——她一定是守在自己床边，困极了才倒头睡去。

却原来，今生今世，他能有与她同塌而眠的一天。

轻轻爬到女子身边，将自己的锦被分她一半，然后，兰泽和她头抵头躺在一起。

交颈共眠——这是兰泽不敢想象的愿望，然而，思及过去和将来，他心中，却有种荒凉的感觉。

尚未得到就要失去，这也许，是他和她最后的缘分了。

女子如兰的呼吸就在对面，他伸出手，于月光之中描绘着她的眉眼，渐而往下时，他忍不住轻触一下她的唇。

做完这个动作，他突尔魔怔般，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唇角。

这是最后一次，兰泽放纵自己去亲近对方。

夜还很长，他舍不得睡，就想这样望着熟睡的女子，一直到地老天荒。

就着清霜般的月光，他痴痴地、眷恋地将女子看在眼里、看进心里。

天刚蒙蒙亮时，眠玥自睡梦中转醒，她记得，自己昨夜守在榻前，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等到再次睁眼，她却端端地躺在床中央，身上盖着属于兰泽的锦被。

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冀，而屋子的主人则托了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搞明白身处的情况后，眠玥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掀被下榻。很快，她又发现，桌上搁着几样清淡的早膳，这么说，连水笙都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了。

可是，懊恼归懊恼，她却不怎么后悔，既然决定已下，这样也是很自然的事。

刚宽慰完自己，却听兰泽一本正经地道：“你我同床共枕，你如今名节已毁，要想再说个好人家，只怕很难。”

这句话放在从前，眠玥多半会打他大耳刮子，现在则低下头，颇有些羞怯地道：“我本来就不打算去找其他人家。”

“真的打算跟着我？”他清澈的双眼凝望着她。

“除非你不要。”眠玥耸耸肩，满含笑意地立在床前。

是啊，她是笃定自己不会开口拒绝的——其实他一生所求，有这一句话，便已足够。

他就这样静然地看着女子，直到日头东升，桌上那些冒着热气的食物渐渐转凉，才似下定决心般，艰难地道：“因为同情而选择跟我在一起，不会后悔么？”

“你是知道我，既然大人不能死而复生，咱们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世上相守的形式有很多种，只要出自真心，同情的爱，也是爱。再说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未必就只有同情。”眠玥温言道出心里话，在兰泽面前，她不需要撒谎骗他。

“那若是……子先没有死，他又回来了呢？”说出这样的话，他已经闭着眼不敢去看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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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外面的水笙听到声响，忙不迭地推开门奔到近前，兰泽努力撑起头，嘶哑着声音问：“我爹娘呢？”

水笙快速道：“奴婢已收敛进玄晶棺，没有人动。”

“你醒啦，肚子饿不饿？”黑暗中，星子般的双眸定定地望着他，那样温柔的语气，想来只有梦中才会有。

不对，这不是梦！他几乎是立刻记起了那些无情的、血腥的现实。巨大的痛楚遍及四肢百骸，头疼得似要炸开，兰泽忍不住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眠玥内息尚空，不能替他推拿顺气，便只有不断按揉着他脑后穴位，试图让他感到轻松些。

做完这些事情，她才回到和风院，一动不动地守在大门前。

眠玥带着令牌直入侯府时，看到的，就是这双漆黑明亮、倔强地直视着自己的眼瞳。

“公主殿下，”水笙张开双臂，形如母鸡般护住身后的房门：“世子对您一片痴心，若您今日只是同情他的遭遇，说些无关痛痒的劝慰之词，再转头回到太子身边的话，请您现在就打道回府。咱们靖远侯府的人不需要！”

心疼和愧疚的情绪渐渐升起，他们之间，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下决定了。

看着榻上的那张熟悉的容颜，沉睡的男子突然气息一转，缓缓睁开眼。

说完，她轻轻推开女子的手臂，再次跨进这间清雅明净、充满淡淡药草香气的屋子。

榻上的男子鼻息均匀，只熟睡中还满头大汗地紧颦着眉头，像是有什么挣脱不得的梦靥。

她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坚定不折的力量。

眠玥认识这丫头多年，印象里，总是对方低眉敛目的模样，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地听她开口讲话，尚属头回。

到后来，还是司连熠特许她继续留在兰泽身边，不与端木家的人一同论罪。

兰泽晕倒过后，她将主人从血泊里背出，替他换上干净的衣衫，放到平日睡觉的床上。再返回大堂，将侯爷和公主的身体仔细收殓好，一并放入藏在地窖的玄晶棺中。

也是第一次发现，这瘦小的身子里，蕴藏着真正的勇气和坚强！在如今的情形下，她的不卑不亢，忠心护主，实实在在地令人感佩！

不得不说，长公主挑人的眼光，向来是极好的……

在水笙毫不相让的目光的下，眠玥上前一步，柔声对着她道：“你放心，我不同姓司的来往啦！这次是要一直陪在你家世子身边的。”

兰泽抱着父母的尸身，无论门外怎样的喧嚣，都丝毫不为所动。从午到晚，再从晚到早，才终于支撑不住地昏死过去。

这期间，靖远侯府的人或死或擒，不到半天时间，昔日热闹繁华的贵戚权门就变得空空荡荡。

只有水笙丫头，一副抵死也不离开主子的架势，她身子轻盈、行动起来有若鬼魅，无论大内侍卫还是御林军都拿她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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