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心为上

听见他的称谓从“侯爷”变成“外公”，眠玥不争气地红了脸，嘴里却小声道：“有你过不去的关么？”

眼前这言笑晏晏的男子，简直人见人爱到令人发指。

几句闲谈过后，两人来到侯府的石阶前。

想到外婆，眠玥朝杜向槐轻轻一拜道：“玥儿有要事与外公商量，烦请屏退外人，确保隔墙无耳。”

听到小姐的话，左右自动告退，杜向槐却摇着头道：“都怪罗勋这小子多嘴，如果玥儿执意要劝我接受那什么‘独生’，更叫我相信你心仪楚方的傻子，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而当家人仆从都尽数退下，杜向槐才终于注意到头戴竹笠的男子，他看起来同玥儿关系匪浅，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开。

“这位是……”老侯爷眼露疑惑地向着眠玥道。

“我就是楚方的傻子，专程到此来劝侯爷接受‘独生’。”不待女子回答，季原摘下竹笠，微微含笑地道：“杜老将军，久违！”

“你是季……太尉大人！”看清楚男子的长相，饶是杜向槐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将，也震惊到浑身战栗，眠玥上前一步扶住外公，转头嗔怪地瞪了眼季原。

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杜向槐欢喜得仰天长笑，满口不住地道：“苍天有眼，你又活过来了！苍天有眼啊！”

说着，就要对男子纳头行礼。

当然，在他拜下去之前，季原已率先搀起老人，与他手把手地进去内间茶室详谈。

看着他们相见甚欢，眠玥有些郁闷地想：外公欢喜过了头，大概把季原将成为他外孙女婿这档子事给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跟着举步入内，毕竟下人们都不在，烧茶沏水的活计，便只能由她这孙女亲自代劳。

茶为“龙溪”，将新取的活泉水用炭火烧至盈沸，再低低注入外公喜爱的天目盏中。

顷刻间，一汪碧水浮起于人的手心，温润的茶汤更流出一室清韵。

暖黄的日光顺着窗棂爬进来，馥郁的热气下，人的面孔也都变得若隐若现。眠玥不紧不慢地烧茶和沏茶，只在他们说到兴处时，跟着恬静一笑。

听到大乘的战神“死去”6年后再度活过来，杜向槐连连喟叹命运的神奇。

而季原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和侵入楚方的征南军刀兵相向，想像昔日战友变作敌手的情形，年老的将军又感慨万分。

对此，杜向槐不胜唏嘘地道：“陛下想要吞并楚方的心思，怕不是刚刚才兴起的。哎，老百姓的安生日子不过十几年，这就又要打仗了。”

言下之意，则对这场战事颇多不满。

杜向槐虽为武将，却并非穷兵黩武之人，在他看来，老百姓哪里懂什么皇图霸业，还是平平安安的日子过着舒坦。

更何况，这样大型的战役，调兵、征税、粮草、后防等等诸多重大的问题，势必会破坏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太平世道甚至朝廷格局。

也因此，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庆幸，苏锦城的守将是季原，有那样险要的地势和神鬼莫测的男人，这场战争便无论如何都打响不了。

对于杜向槐的担忧，季原颔首道：“侯爷深明大义，方诸的百姓才会生活的安康。陛下有吞并天下的雄心，却少了悯孤怜弱的慈悲。”

“幸而有你将他们拦在苏锦城外。”这样大逆不道的语言，杜向槐却毫不在乎地脱口而出。

华发的将军能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季原满眼赞叹，连眠玥都感佩地看着外祖父。

既是服从命令的军人，也坚持着自己的信念，身处茫茫浊世，却依然能够怀疑现实和思考真相。

在见识过世上万万千千的人以后，才理解这种品质的可贵。

也是到现在，眠玥总算明白娘亲乃至自己的性格承自何人。

他二人越说越投机，当杜向槐听完季原那曲折离奇的身世时，当即抚掌大笑道：“不是老夫自夸，我家的丫头可不比寻常！在这以前，老夫总忧心世上没有配得起她的男子，如今有了太尉大人，正好，哈哈正好！”

和玥儿有婚约的人竟然变成季原，这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事，却是歪打正着，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定数。

早在三年前，他从眠玥对那把阔剑的态度就隐约猜出，自己外孙女同太尉大人的渊源只怕匪浅，是以今天并不感到如何吃惊。

眠玥被外祖父夸得低下头去，季原却笑看着女子点头称是。

“我变作楚方人，自会严守苏锦城，但这并不代表着，我就是大乘的敌人。”对于自己的新身份，季原觉得有必要做此解释。

无论季原或是奚季原，他都是他，他的信念没有变，他守护的对象更加没有变。

“老夫明白。”杜向槐捋着颔下短须，满意地笑道。

杜家世代武将，一旦两国开战，他们势必会分列不同阵营，季原袒露心声的目的，既是表明自己立场，也有请他们放心将眠玥嫁给自己之意。

隔着淡淡的水汽，眠玥望向霞姿月韵般的男子，暗自心想，却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男女老少通吃的人。

看外公的模样，简直恨不得嫁给季原的是他自己！

是夜，他们来到眠玥外婆的房间，妇人一点都没有变，依然面无血色地躺在寒玉床上，只微不可见的呼吸，昭示着她尚还活着。

“独生”这昧奇药，需在望日的子丑之交及时服下，再有两天就是望日，他们便在侯府中安心住下。

守候了上千日夜，妻子醒来的时间终于指日可待，杜向槐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又将打算休息的季原拉到院中喝酒。

这一次，眠玥不再相陪，而是回到之前住过的厢房，在这里，她有些惊讶地发现，房间内的一应陈设，还同她当年离去之时一样。

这些年，外公一定很寂寞吧？

等外婆醒来就好啦，他们相携大半辈子，是彼此最好的爱侣、亲人、同伴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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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这才是我杜向槐的外孙女！”转瞬之间，说话的人已步至眼前，大笑着轻拍眠玥肩膀。

外公还同上次分别时一样，看上去神采奕奕，老当益壮，只额上又添了两根深纹，眠玥明白，这是他忧思外婆的结果。

贵客驾临，侯府管家一边将人迎进内厅，一边着人飞报侯爷。

刚喝下两盏清茶，便见年迈的将军大步流星地朝这里走来，声若洪钟地道：“你来也不打声招呼，外公也好在家里等你。”

“外公都说了这是自己家，自是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哪有人回家之前还要托人招呼的？”听到外公的声音，眠玥露出开心的笑意。

无论大街小巷，都遍植杨柳，这个时节，郁郁葱葱的柳枝自高处垂下，微风一过，长长的枝叶婆娑起舞，瞧起来甚是美妙。

看得出，外公外婆将这座城市治理得很好。

再拐两个街口，就能到达侯府，季原刚刚戴上竹笠，眠玥则停下脚步，向他偏头笑道：“你见过我外公，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守门的小厮还记得眠玥，看到这位曾解方诸于急难之中的大小姐，他忙不迭地跑进里间报信。不多时，侯府里的人尽都扶老携幼地出门迎接。

因为没有提前知会，此时的建安候杜向槐还在军中，而眠玥舅舅杜泯集也自去了任上。

他与建安侯的确有过几面之缘，在过去，季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缘分会变得这样深。

“不过，”看着满是笑意的女子，他语调一转：“这是否意味着，我会很快通过外公这一关？”

不意眠玥会突然问起这个，季原稍作沉吟道：“侯爷镇守方诸四十余年，忠诚自不必说，论功劳，也是不输大乘任何一位武将。对他的为人，我向来是钦佩的。只是老爷子年纪大了，便不免要倔强些。”

实际上，用“倔强”来形容杜老爷子，还算是客气的。眠玥同外公接触不多，虽然很喜欢这位性情直率的长辈，但也能看出，他是个犟脾气的人。

如今战事已休，外婆的病很快就能得以解决，她心情轻松，便左顾右盼开来。

但觉城里的街道纵横阡陌，有如冠带交错，沿途多商旅联槅，不少草原人也进到城里交易互市。虽无皇都的巍峨宏大，却也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气象。

可是，“你却是我外公这辈子最崇拜的人耶！”眠玥掩口一笑，将外公珍藏他阔剑的事告予季原。

只是不知，老爷子念念不忘的故人突然变成自己孙女婿，会不会惊吓太过？

“是把没用了的剑，不曾想……是侯爷抬爱了。”思及旧事，季原感叹道。

考虑到眠玥心系外公外婆，他们快马加鞭，于进城的前一日，恰好遇到掉头回来的楚方使者。

对方拜见之后，季原要来他们手里的“独生”，便和眠玥怀揣着灵药，只身前往建安候府。

上次到此，方诸城内军情紧急，局势刻不容缓，也因此，眠玥无暇欣赏这里的异域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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